《禁宫风云(女强np)》 第一章绾阳公主 天和二十八年冬,肃穆庄严的朝堂上,皇帝准许了老将军沉如山告老还乡的请求,与此同时,也定下了绾阳公主薛棠的婚事。 薛棠是南盛皇帝的第四女,由于前三位公主早夭,她便成为了南盛唯一的公主,皇帝对其宠爱有加。 凤阳阁内,薛棠坐在妆台前,铜镜映出她年轻的容颜,不过她的脸上没有半分出嫁的喜色,眉目消沉,对各宫各院送来的贺礼视而不见。 几个宫女小声悄悄议论起来。 “已经好久没见公主笑过了。” “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,怎么会开心起来呢?” “公主和冯大人好可惜啊……” 侍女符采听到她们窃窃私语,竖起手指置于唇间,示意噤声,“不要提了,若让公主听到,会更伤心的。” 几个宫女立刻干活去了。 符采无奈地叹了声,捧着一个精致华贵的锦盒走向薛棠,“这是宁亲王送来的贺礼,公主可要过目?” 提到宁亲王,薛棠舒展了眉头,立刻接了过来。 她打开锦盒,眼前一亮,里面是一个血玉镯,色彩殷红,正而不邪,这种高原血玉是极其罕见的珍品,十分贵重。 只是,原本是最喜欢的物件,现在却提不起半分兴致。 她强扯出一抹笑意,“皇叔费心思了。” 小时候她最喜欢待在薛景鸿的身边,薛景鸿待她极好,常常带她出宫游玩,又教她诗书礼乐,不过后来他被皇帝派去打仗,戍守边关,已有多年未见了…… 就在她看着玉镯出神时,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“公主!公主!” 薛棠神色淡定,将玉镯小心地装进了盒子里,问道:“怎么了?” 侍女织素凑近她耳畔,气喘吁吁道:“公主,冯大人要走了。” 她神情恍惚,紧握着锦盒的指节泛白。 朱墙碧瓦落满白雪,风一吹,纷纷扬扬,满城飘絮。 十里亭外,梅花开得极盛。 “这风雪愈下愈大,冯兄不如等几日天气暖和些再启程,若受了风寒,反倒是耽搁上任了。”卢济舟关切道。 冯鉴青怔怔地望着似血般的红梅,苦涩地摇摇头,“我会注意身体。” 当今圣上任命他为安州刺史,需尽快上任,再者……公主大婚,于公于私,他都不能久留京中。 卢济舟作为他多年的知己好友,深知他的心事,没再挽留,“我为你准备的驱寒药记得服用。” 冯鉴青颔首。 安州虽距京城遥远,但盐业发达,经济繁荣,更是南北漕运枢纽要道,地位重要,在此地担任刺史之职,前途无量,风光无限。 不过,风光的背后免不了牺牲。 “外戚不得干政,若你感情用事,不仅你的仕途不保,大好前程就此断送,冯家也会遭受牵连,甚至影响到朝堂的平衡。冯家不允许,陛下也不会同意。” 父亲的话言犹在耳。 冯鉴青望着高高的宫墙,黯然神伤。 卢济舟无奈地叹了声。就在二人沉默之际,身后忽地传来细微的踏雪声响,卢济舟转身看去,一袭红衣映入眼中,茫茫白雪,格外明艳。 卢济舟愕然,立刻施礼,“拜见公主。” 冯鉴青闻声心头一震,片刻,缓缓转过身来。 他仍旧是记忆中的一袭青衫,眉眼清正,端方持重,举手投足流露着文人雅士的书卷气。一阵风雪吹过,吹起他衣袂飘荡,发带飞扬。 薛棠以为自己的内心建立起了厚厚的围墙,坚不可摧,可那扑面而来的清幽梅花香还是轻而易举地闯了进来,攻占了她的嗅觉与心房,乱了思绪。 冯鉴青神色淡然,恭敬地躬身施礼,“公主。” 温和朗润的声音未曾改变。 薛棠犹记那年初见,宫中白雪皑皑,梅花盛放,他跟随着他的母亲入宫赏梅,如清风明月般美好的人,只一眼便动了心。他朝她施礼一笑,温声唤她,她心头从未开窍的种子忽地萌生了芽,懵懂又炽热,不可遏制地朝着开花结果的方向生长。 如今再听这声音,只觉得陌生又悲哀。 薛棠保持镇静,微微一笑,“我来为大人践行。” 说着,随侍端着木盘上前,木盘放着酒与杯盏。 “谢公主好意。”冯鉴青仍旧毕恭毕敬,无半分僭越之意,只有刻意的疏离,好像他们只有君臣关系。 薛棠落寞,按捺着心中的波澜,神情如与寻常友人寒暄般平和,“大人这便走了?不多留几日吗?” 冯鉴青亦是平静地回答:“此行路途遥远,提前动身,以免出现差错,耽误了上任的时辰。” 薛棠沉默,少顷,郁郁地叹了声,“是很远啊……” 此去一别,不知何时再见,或许,山水不相逢,这辈子都无缘再见了。 想到这里,她心头酸涩,仿佛身体被抽空了似的,怅惘地呆立着。 两人默然,气氛变得沉闷,冯鉴青的头更低了。 身为局外人的卢济舟一时间不知所措,只得恭默守静。 薛棠抬眼望向冯鉴青,于她而言,哪怕只有一个温柔的眼神,都是莫大的慰藉,足够她回念半生,可他仍是沉着头,保持着生疏的君臣之礼,随之而来的一句话,更是浇灭了她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。 “臣因公务在身,来不及赴公主婚宴,便在此恭贺公主新婚之禧,愿公主与驸马琴瑟和鸣,百年偕老。” 薛棠怔了下,凄然一笑。 她缓缓走近,昂着头凝视他低垂的眼眸,步摇微微晃动,道:“你当真不知我想嫁的人是谁吗?” 闻言,他背脊僵住,沉默无言。 薛棠眼眶发烫,种种回忆浮上脑海。她不信他无意,她只信她看到的——清正的眉眼间流露出的温柔,以及她所能感受到的、礼节中克制隐忍的情愫。 可,这又如何…… 她并非生在寻常人家,而他身后也牵扯着家族权势,命运使然。 她木然地拿起随侍端着的酒盏,极力保持身为公主应有的端庄,却难掩哽咽,艰难地挤出祝福的话语,“这杯酒,我为冯大人践行,愿冯大人前途无量,官运亨通,早遇良缘,白首不离……” 她的心在颤抖,仿佛被锋利的刀剜了一下又一下,无比疼痛。 卢济舟不忍看她悲伤的模样,心头酸涩,他转头看向冯鉴青。 冯鉴青垂下的眼眸中含着泪光,嘴唇发颤,欲言又止。 只一眼,他的隐忍、克制一触即溃。 他只能回避。 薛棠的心再度被刺痛,明明已经麻木,却仍能感觉到强烈的痛楚。 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,决绝地转身离去,冯鉴青藏在眼中的泪坠了下来,可目光仍未敢追随。那抹刺目的红色渐行渐远,直至消失在茫茫大雪中,他都没有看一眼。 与他相识多年,从未见过他落泪,这是头一次。 卢济舟无奈叹息。 雪仍旧下着,白茫茫的一片,格外空寂。 良久,冯鉴青迈步离开,他的步子缓慢,似有不舍,可还是浑浑噩噩地前行。 卢济舟看着那抹失魂落魄的背影,心里不禁感到难过。 在他的印象里,冯鉴青看似温润如玉,可实则一身傲骨。敢在朝堂之上不畏强权,直言进谏,即使冒着砍头的风险,他也不曾屈服,背脊始终挺直,刚正不阿。 可此时,他的背脊微驼,风雪之中,那抹清瘦的身影格外颓然。 第二章夜停红烛 到了公主出降的日子,天还黑着,凤阳阁灯火通明,宫人们紧锣密鼓地准备着。 薛棠眼眶红肿,面色憔悴,需要用厚厚的妆粉去掩盖,符采和几个嬷嬷一同为她化着盛妆。 屋内金银珠宝制成的饰物绚丽多彩,璀璨夺目,看得人眼花缭乱。 薛棠不为所动,只觉得层层迭迭的厚重嫁衣束缚得她骨头生疼,脊背酸痛,胸腔好像堵着一口闷气,无从宣泄,快要无法呼吸了。 符采为她戴上头饰,沉甸甸的钗冠坠得她头一歪倒,好像死了似的,一动不动,吓得符采连忙扶正她的头和摇摇欲坠的钗冠,她的眼眸更加空洞无神,看上去如同一具美轮美奂的人偶,精致、华丽又毫无生气。 “公主……”符采和织素都很伤心,不知所措。 三皇子薛婴齐知道了薛棠的情况,破例过来见她,想要劝劝她。两人自幼亲近,关系甚至比她和她的同胞哥哥薛云构还要好。 她与冯鉴青之间的事,他心知肚明。 见她憔悴的模样,他心头酸涩,可又无可奈何,“外戚不得干政,他若做了驸马,仕途就此终结,一腔抱负无从施展,大好前程不复存在,他可甘心?” 薛棠一恍惚,随即变得坚定,欲要反驳时,薛婴齐抢先道:“即便他现在为了你心甘情愿,可人是会变的,难保他以后不会后悔,从而辜负了你,毕竟他牺牲的不只是自己的仕途,而是整个冯家的未来。若换作是你,你会怎么选?” 薛棠无言,目光黯然。 薛婴齐轻轻拍了拍她的肩,安慰道:“钟氏非我所爱,可我还是要纳她为妻,这是帝王家无法摆脱的宿命,与其抵触,不如试着接受。” “试着接受……”薛棠苦笑了声。 他为了入主东宫,与钟家联手,娶钟氏是他布局中的一步棋,而她却是被操控的棋子,和同为棋子的钟氏无异,像是待宰的羔羊,命不由己。 无助与不安侵袭着麻木的心,哪怕门外候着无数守卫,她也没有安全感。 薛婴齐见她仍是失魂落魄,心里说不出的难过,须臾,沉重地吐出几个字,“他……会是个好官。” 薛棠心一凉,垂下了眸子。 她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因为没有嫁给心上人而失意,还是因为身居高位却无法掌控自己的婚姻而感到悲哀。 “我以为,我可以做到心如止水……” 符采轻叹了声,“若公主真的心如止水,又为何执意见他一面呢?” 薛棠无言,符采又为她涂了层脂粉,遮挡泪痕。 身为南盛唯一的公主,薛棠的出降仪式十分隆重,只是她眉眼间的哀愁与欢快的礼乐格格不入。 当皇帝看到自己唯一的女儿身着嫁衣出现在眼前时,不禁心酸了下,轻轻地抱住了她。 他心里清楚她的不情愿,可她身为一国公主,这是她应该做的,不能任性。 “父皇,儿臣走了。” 薛棠放开了皇帝,叩首施礼,头也不回地离开了。 拜别皇帝后,薛棠执扇遮面,在宫人们的簇拥下,登上了金碧辉煌的车辇,仪仗队伍绵延数里,浩浩荡荡地前往公主府。 薛棠怎会不知这婚姻背后的意义?她不过是枚制衡朝堂势力的棋子罢了。 驸马的祖父沉如山是位骁勇善战的大将军,为南盛立下汗马功劳,战功显赫,声名远扬,不过沉如山手握军事重权,锋芒太盛,皇帝为了制衡,将她下嫁到沉家,便可以外戚不得干政为由,从而一步步削弱沉家的实权。 历来功高盖主,祸必降之,不得善终,沉如山自知惹来帝王猜忌,便允下了这门婚事,又以年迈为由主动让权,这才保全了沉家。 仪仗队伍停了下来,到了公主府门口。 薛棠下了车辇,稍稍下移团扇,看到了她的夫君,沉宗知。 他的五官棱角分明,剑眉星眸,一身红色婚服衬得他更加气宇轩昂,英武不凡。 薛棠记得有一年秋猎,她在围猎场上远远见过他一面。 那时的他身穿银白铠甲,高大威武,气势如虹,若说冯鉴青是诗书典籍温养出来的谦谦君子,那他便是刀枪剑戟磨炼出来的刚烈少年,只是,他行事低调,甚至甘愿给其他世家子弟做陪衬,把好不容易打下来的猛虎拱手让人,让别人出尽了风头。 对此,她甚是好奇,印象深刻。 不过她没有兴趣了解太多,匆匆一眼,过客罢了,却不承想,他会成为她的驸马。 沉宗知朝她长揖,迎她一同入内,进行繁缛的大婚仪式。他虽为武将出身,但并非粗鲁的莽夫,举止文雅,彬彬有礼,这副英俊的模样倒是让薛棠心里的愁郁减轻了几分。 入夜,新房内,沉宗知按照流程作了却扇诗,薛棠移开团扇,沉宗知眼眸一亮,尽是惊艳之色,只是她的脸上仍没有半分新妇的欢喜,古井无波,透着几分难以亲近的疏离。 沉宗知并不意外,早听闻她与新上任的安州刺史冯鉴青过从甚密,只可惜有缘无分。 侍女端来合卺酒,薛棠没有流露出不满的情绪,从容地接过酒杯,等待与沉宗知共饮。 她礼数周全,端庄大方,沉宗知不由得晃了下神,茫然地与她饮下合卺酒。 随后侍女为二人更衣,落下床帷,关上了门,屋子里只有他们二人了。 雕花喜烛静静地燃着,昏黄的烛火隔着红纱,晕着朦胧的光。香雾透帘,鸳鸯暖衾,说不出的绮艳旖旎,柔情万种。 沉宗知茫然、局促,不知所措。他悄悄转头看向薛棠,从他的视线看去,她静静地端坐着,眼神有些空洞,像个木偶似的,不知在想什么。 若换作寻常新婚夫妇,此时丈夫应该拥新妇入怀,耳鬓厮磨,浓情惬意,翻云覆雨,行夫妻之实。可对于沉宗知而言,他娶的是一国公主,即使结为连理,也摆脱不掉君臣关系,更何况,这段婚姻没有感情。 沉宗知恪守礼教,收回了视线。 他起身转向她,低首朝她一揖,“时辰不早了,公主歇息吧。” 薛棠抬起头,平静地问道:“你去哪?” “臣去偏房休息。” 沉宗知欲要离开,薛棠淡淡开口,“洞房花烛夜,莫不是要我独守空闺?” 是在留他吗?沉宗知有些诧异,内心更加忐忑。 他不敢直视,仍是恭敬道:“公主劳累了一天,臣怕影响公主安歇。” 他的言语让薛棠感到有些意外,不禁轻笑了下,眼神有了光彩,起身缓缓靠近他。 她的手欲要触碰宽厚的胸膛,沉宗知心里陡然一紧,立刻退后了几步,脱口而出,“公主请自重。” 薛棠看着落空的手,不可思议地一笑,“新婚之夜,何来自重?” 沉宗知意识到自己失言,神色多了几分窘迫,一时间不知所措。 薛棠泰然自若地收回了手,“你是认为身为女子的我,主动向夫君寻欢不够矜持?还是觉得身为公主的我,如此行径有失礼节体统?” 她的语调轻缓、平和,却给人一种极强的压迫感,那是帝王家与生俱来的威仪。 沉宗知头低得更沉了,“臣、臣失言,望公主恕罪。” 薛棠不再打趣他了,恢复了淡漠疏离的模样,“我不是处子之身。” 沉宗知诧异,可转念一想,她并非寻常女子,即便拥有三千面首,身为驸马的他也不得有怨言不满,只是觉得那冯鉴青表里不一,道貌岸然。 见他默不作声,薛棠眉头一挑,“怎么?可是嫌弃了?” “臣没有。”沉宗知斩钉截铁地回答。 “那你为何不看我?”薛棠又问。 沉宗知没了底气,声音轻了几分,“君臣关系不可乱……” 薛棠沉静一笑,伸手贴在他坚实的胸膛上。即使隔着衣物,都能感受到他强烈而又急促的心跳声。 她眼眸中的笑意更浓了,娓娓道:“可今晚、现在,你我不是君臣……” 她的声音好似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,听得他酥麻麻的。女子温热的气息扑到他的耳颈间,惹得他全身发软,只有身下那处火热愈发坚挺,愈发冲动。 薛棠见他情难自控,忍不住继续撩拨,“你身上……好热……” “公主……”沉宗知不知是进是退,脑子一片混沌,魂儿好像都被她勾走似的。 薛棠眼波一转,抬头凝望着他,视线相碰的一瞬间,他立刻移开了飘忽紧张的目光,心跳得更快了,呼吸也变得粗重。 第三章巫山云雨(限) “要了我……”薛棠柔声道,“尽到你做夫君的责任。” 沉宗知顿感气血上涌。 轻飘飘的话仿佛一下子点燃了引火线,火势冲天而出,炸开了烟花。 沉宗知一把将她横抱了起来,薛棠勾住他的脖颈,主动吻上他的唇,那一瞬间,本就记得不多的行房要诀被他忘得干净,大脑一片空白,他迟钝拙笨地回应着唇齿间的交缠。 薄透的衣纱如云雾般堆迭,笼罩他的怀间。他一边抱着她深吻,一边来到床榻前。 薛棠闭目享受着唇舌交融,忽地身子一沉,陷入鸳鸯衾裯中。 她的手顺势滑入到他的衣衫里,尽情地抚摸着壮硕的胸膛,那强劲有力的触感让她心跳加快,檀口中的缠绵愈发迷乱。 随着手心游走,他的衣衫褪落下来。 沉宗知恍恍惚惚,在她的引领下,飘到神游之境。 烛红帐暖,良辰美景。 薛棠娴熟地跨坐在沉宗知的身上,他完美的体魄,肌肉虬结,迸发着过人的刚劲力量,看上去能让她欲仙欲死,也能轻而易举地制伏她,让她毫无反抗之力,可那张俊朗的脸却是一副面红耳赤的动情模样,身体不敢乱动,局促的双手不知安放在哪里。 他的气息极为紊乱,腹部紧绷,线条清晰分明,让人忍不住地触摸。 薛棠已是目眩神摇,意乱情迷,一边抚摸着他凸起的肌肉,一边扭动着腰身,幽户磨蹭着坚挺火热之处,雄茎表面鼓胀的筋络频频揉掠敏感的幽核,那美妙的感觉让她欲罢不能,不由得仰起头,愉悦地轻喘着。 “嗯……” 俄顷,快乐充盈到了极点,薛棠下身颤抖,交合处涌出湿腻的水儿,抵在溪谷处的硬物愈发蓬勃,那炙热的温度好似要将她融化。 她喘歇片刻,慢悠悠地继续磨着,几次三番差点洞入,可皆是虚晃。 钻心的酥麻感逼得男人临近崩溃。 欲火焚身,沉宗知再也忍受不了了,一把将她推到了身下,反客为主,可旋即意识到自己的鲁莽,神志清醒了几分,踟蹰不前。 薛棠没有不悦,而是一副等着享受的欢愉模样。 沉宗知壮了胆,缓缓挤入,那从未有过的美妙感觉让他险些提前缴械。 他停顿调整,无师自通地动了起来,毫无经验的他在要道上探幽索胜,渴求参透其中奥秘,可又被那妙处弄得神迷意夺,不得要领。身体最原始的冲动驱使着他横冲直撞起来,一下又一下,快速而又猛烈地顶撞着柔软敏感的蕊儿。 薛棠咬着唇,享受着他青涩却又猛烈地索取,一种不可名状的快感蔓延开来,承欢的呻吟声溢出唇瓣。 沉宗知生怕自己粗鲁,弄疼了她,稍停了下来,试探地唤了声,“公主?” 快乐骤停,她兀自动了起来,“嗯……继续……” 薛棠的反应让他倍感讶异,心潮澎湃,仅存的理智统统抛之脑后,完全被身体本能的需求所操控,如同驰骋沙场的将军,在她的体内冲锋突击。 “啊……啊……” 莺啼燕啭,柳娇花媚,如醉如痴,快活极了,女人沉沦在欲海中起起伏伏。 洞房花烛,春宵销魂。 薛棠忽地想到了白雪红梅中的青衫男子,可她想象不到与他欢好的样子,翩翩君子似的人,发乎情,止乎礼,温柔似水,在床上也会如此意乱情迷吗? 她乱了。 难以言喻的欢愉层层迭迭地袭来,她没有空隙再去思考,大脑一片空白,只有这个出入她身体的男人。 红帐内浪潮翻涌,薛棠数不清到底泄身了几次,身子软得厉害,快要禁不住他的搏弄折腾了,可他食髓知味,并未餍足,精力仍是旺盛。 薛棠深刻地体会到了她与沉宗知力量上的悬殊,堪比蜉蝣撼大树,更何况,他还曾是个驰骋疆场、奋勇杀敌的武将。不过她并不排斥与这样的男人欢好,那威猛的冲锋让她无比快乐舒爽。 薛棠可以清晰感受到雄壮的轮廓在她的甬道里来来回回,他的每一次进出都充满力量,坚硬突起的肌肉紧绷,线条分明,强健壮硕的身躯汗涔涔的,更具野性的气息。 眼前完美的体魄刺激她的感官,更让她心荡神迷,指尖紧扣住他血脉偾张的双臂,在他猛烈的攻势下,留下一道道红痕。 薛棠的呻吟声愈发高亢,情不自禁地呼唤了声他的名字。 “沉宗知……” 他更加激昂澎湃,嗜血似的急突猛进。 “啊……”薛棠溢出的呻吟被撞得支离破碎,涣散的眼眸含着泪花。 她快要不行了。 男人疾快抽送像是一次次地把她抛到了极乐的巅峰,软肉紧缩,幽谷不断地涌出涓涓热流,浸湿了身下的鸳鸯衾裯。 激情过后,一切平静下来,沉宗知如清理战场般换了一床被褥。 薛棠昏昏欲睡,沉宗知则是拘谨地躺在她身侧。相较于薛棠的困倦,沉宗知精神得很,初尝云雨的他,仍是心潮澎湃,意犹未尽,回味着其中的美妙,觉得自己似乎过于粗鲁,不够温柔。 “公主,弄疼你了吗?”沉宗知试探地轻声问。 薛棠摇摇头,乏得连话都懒得说。 沉宗知安心了,见她如此疲惫,他没再多言,只是觉得此时此刻,红烛暖衾,自己不应像个木头似的自顾自睡下。 他犹豫片刻,伸出手臂,欲要拥她入怀时,薛棠一个漫不经心地翻身,让他落了空。 虽然看不到她的脸,但他仍可知她的神情——平静却又淡漠,带着不可僭越的疏离感。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,凉意从指尖蔓延开来,终是茫然地收了回来。 两人相隔的距离足以容纳一个人,枕冷衾寒,沉宗知落寞而又无措,明明肌肤相亲,却仍感遥不可及,强烈的落差让他心绪复杂。 “是臣哪里做得不好吗?”他困惑地问。 沉默片刻,薛棠疲乏地扔下句话,“时候不早了,睡吧。” 沉宗知欲言又止,“公主……” 女人寂然不动,不一会儿,均匀的呼吸声传来。 她睡着了。 冷淡的态度与承欢时的热情大相径庭,仿佛方才那场酣畅淋漓的欢爱只是一场梦。 沉宗知胸口郁堵,千言万语被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,一夜无眠。 第四章烟柳重重 薛棠嫁出去了,皇宫里冷清了许多。 皇帝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,头上的白发变得明显,他比以往更为勤政,排解衰老带来的忧思。 御书房内,皇帝薛道权静静地阅览折子,一众臣子垂首立于殿内,只有宰相谢雍端坐在椅子上。他头发花白,面容沧桑,可身板仍是端正,精神矍铄,尽显一朝国相的威仪。他旁侧站着一位身着绿色官服的年轻臣子,神清骨秀,风华出众,极为显眼。 薛道权看完手中的折子,眉目舒展,赞许的眼光望向绿袍臣子,“这治灾十策是你写的?” “正是。”他上前应道,“微臣年少时亲身经历过雪灾,深知官吏治灾的利弊。治灾需要变通,不可依样葫芦,务必严密考察灾区的具体情况,才能制定出有效的救灾措施,然后按轻重缓急,一一落实。” “才思敏捷,见解独到,真是后生可畏!”薛道权开怀大笑,“便按照你的方法进行。” 闻言,绿袍臣子自信一笑,志骄意满。 大太监赵德安见圣上处理完了政事,躬身进来,“陛下。” “何事?”薛道权问道。 赵德安一扬手,身后的宫人上前呈上一座莲花形状的琉璃灯盏,那灯盏小臂大小,通身晶莹剔透,巧夺天工,精美绝伦。 以前南盛只有绿色琉璃,色彩单一,如今工匠提升了工艺,烧制出黄色的琉璃。为了展示这一成果,司珍局精心设计,制成这座琉璃莲花灯盏,呈献圣上。 薛道权兴致盎然,抬手将灯盏置于阳光中,丝丝缕缕的金光透过琉璃,散发出绚丽的光辉,他手腕轻转,异彩流动,变幻瑰丽,美得令人移不开眼。 众人皆被琉璃灯盏的美丽所吸引,啧啧称奇,惊叹不已,唯有那位年轻的绿袍臣子格格不入,他只是抬眼瞥了一眼,便索然收回了目光。 再珍贵美丽,也不过是个供人赏玩的器物罢了,乏味至极。 他昂首无视,眼中流露出几分鄙夷。 薛道权打量着手中的琉璃灯盏,若有所思。他记得薛棠小时候十分喜欢皇宫屋顶的琉璃碧瓦,觉得亮晶晶的,绚烂夺目。 他轻轻放下琉璃灯盏,望向谢雍,和颜问道:“朕想在公主府修建一处琉璃水榭,爱卿有何建议?” 未等谢雍开口,他旁侧的绿袍臣子立即上前劝阻,“陛下万万不可!琉璃名贵,价比玉高,建造一座琉璃水榭所费不赀,劳民伤财,百害而无一利。更何况北境正逢雪灾,百姓困苦,哀鸿遍野,若陛下大肆铺张,极易引发民怨,请陛下三思!” 他的语气强硬,直言不讳,听得薛道权龙颜一变,眉头紧锁,谢雍带有暗示意味地轻咳了声,可他并未理会,继续侃侃道:“历览前贤国与家,成由勤俭破由奢。陛下应去奢从简,万不可铺张浪费,后宫亦是如此。” 话音落下,御书房陷入沉寂之中,气氛变得压抑,薛道权板着脸,一言不发,肃冷的眸子审视着他。 众人低目屏息,战战兢兢,反倒是极有可能大祸临头的他坦然自若,镇定从容,即使面对帝王的威压,也没有流露出半分怯惧,端正地垂首揖立,静候帝王回应。 大太监赵德正不禁暗叹:他虽是宰相谢雍的学生,圣上也对他青睐有加,但终不过是个七品翰林院编修,以他的官职资历,竟敢直言规谏,甚至涉及后宫,胆子可真大! 气氛仍然凝重,就在众人以为薛道权将要大发雷霆时,他忽地冁然而笑,转头看向谢雍,赞叹道:“谢卿家,你有位好学生啊!朕甚是喜欢!” 气氛缓和下来,谢雍暗暗松了口气,附和着笑了笑。 受到帝王夸赞,文疏林更是春风得意,神采飞扬。 其他臣子面面相看,各怀心思,有的向他投去轻蔑不屑的目光,有的观之不语,也有附和恭维。当然,大多还是看不惯他年少轻狂,目中无人。 出了宫殿,文疏林搀扶着腿疾未愈的谢雍前行,谢雍没有因为圣上表扬了自己的学生而感到喜悦,神情格外凝重。 “幸好陛下没有责罚你,不过不知是福是祸……” 文疏林自信一笑,“我犯言直谏,乃是为国为民,若陛下怪罪于我,岂不枉担仁德之名?所以,不会有事的。” 谢雍摇首叹息,人心复杂,帝王的心思更是变幻莫测,怎会只有“仁德”? “妄自揣测君心,大忌也,非人臣为之。”谢雍郑重道,“你的本意是好的,可还需敛一敛锋芒,否则刚愎自用,必招祸事。” 文疏林一怔,恭顺低首:“学生谨记老师教诲。” 此时几个宫女迎面走来,朝他们福身施礼,少女含羞的目光频频停留在文疏林的身上。 文疏林相貌出众,仪表堂堂,既有书生墨士的清俊文雅,又有少年得志的恣意洒脱,任哪个女子见了都会动心,而他也毫不吝啬展露自己的风采,抬眸望去,扬唇一笑,那抹疏懒的笑意透着几分风流韵致,格外好看,惹得几个宫女面红耳赤,匆匆离开。 谢雍面露忧色,喟然长叹。 文疏林劝阻皇帝为公主修建琉璃水榭的事很快传遍了皇宫内外,当然,也传到了薛棠的耳朵了。 她不以为意,就算没有他阻拦,她也不会同意皇帝铺张浪费地建造琉璃水榭,只是没想到民间会传出来两人积怨已久,甚至大打出手的流言蜚语。 薛棠没有理会,“两人不和”的谣言对于她来说,不是坏事。 阳春三月,烟柳重重。 薛棠回宫探望皇帝,不经意间瞥见不远处的池塘边站着一个人,她的心跳倏地漏了半拍,那身形背影高挑清瘦,甚是熟悉。 她盯着男子转身,待看清了模样,心里落空,面无表情。 原来是他。 文疏林见薛棠到来,眼前一亮,上前施礼,“许久未见,公主近来安好?” “一切安好。”薛棠气定神闲道,“听闻父皇想为我修建一座琉璃水榭,但被大人劝止了,可有此事?” “正是。”文疏林直言道,“俭以养德,公主以身作则,克明俊德,不仅利于国家安定,也会受到百姓的敬仰与爱戴。” 薛棠一扬唇,笑意未达眼底,“文大人清正廉明,真是社稷之福,百姓之福。” 文疏林拱手恭敬道:“公主过誉了。” 没有冠冕堂皇的场面话,气氛冷了下来,两人默然伫立。 同样是劝谏,冯鉴青铮铮铁骨、字字珠玑,无畏又不失谦逊,而文疏林的言语、气度却透着一种恃才傲物的轻狂,与冯鉴青的不矜不伐相差甚远。 想到这里,薛棠的眼眸闪过一丝落寞,脑海中那抹青色身影挥之不去。 “这天儿还是寒凉,许婕妤的身子弱,吩咐内务府多备些炭火送去。”皇帝闲谈的声音赫然出现,打破了两人的沉默。 “是。”大太监赵德正高声回应,似在提醒着两人。 薛棠和文疏林立刻施礼。 “父皇。” “陛下万福。” 薛道权的目光移向薛棠,“怎么不见驸马?日子过得可还舒心?” 薛棠恢复了温和的神态,莞尔回答:“儿臣一切安好,驸马去郊外为儿臣采摘酿酒用的花卉与果子,等日后儿臣酿好了酒,父皇定要尝尝。” 薛道权连声叫好,“许久没有尝到你酿的酒了,是有些馋了。” “父皇喜欢便好。”薛棠上前亲昵地挽起皇帝的手臂,“父皇,听闻玉露池修缮好了,女儿想去看看。” 闻言,文疏林抬起眸子,恰好与她的目光相碰,只一瞬,文疏林若无其事地低下了头,薛棠也收回了视线,悄然无息。 皇帝宠溺地笑着,“好,去吧。” 薛棠嫣然一笑,“谢父皇。” 第五章微云暗度(限) 月上柳梢,夜色朦胧。 烟岚苑内,青翠层迭的山石丛林环抱着一方温泉,热气升腾,水雾氛氲,恍若仙境。薛棠倚着石壁,浸泡在温泉中闭目养神,湿潮的发宛延至泉沿外,好似一抹逶逦的浓墨。 侍女符采为她揉按肩颈,手法娴熟,力度适中,一盏茶的工夫过去,她的身心舒缓了许多。 按摩高超的人很多,可符采却是非比寻常,比技艺更珍贵的是她的品性——心思缜密,处事谨慎,聪慧过人,百不一遇。 想到这里,薛棠不禁感慨道:“若日后过了年纪出了宫,我还真是舍不得你。” 符采坚定道:“奴婢不走,奴婢要一辈子留在公主身边,陪着公主。” 入宫前,她的父母早逝,一直住在姨母家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。姨母家贫穷,常常揭不开锅,迫于生计,年幼的她不得不挑担进城卖橘,贴补家用。就在她以为生活无望时,随皇帝微服出巡的薛棠救下了她,将她收为婢女。薛棠心善,待她极好,平日侍奉之余,还可学习诗书礼乐,博闻强识。若非如此,恐怕终其一生都要困在乡野之间,逃不过嫁人生子,浑浑噩噩的命运。 薛棠欣慰一笑,若有所思道:“我记得你有个妹妹,多大了?” 符采颔首,“今年七岁。” “可有读书识字?”薛棠问道。 符采摇摇头,“女红会一些。” 出身乡野的姑娘家,几乎没有读书识字的机会。 薛棠思忖片刻,温言道:“谢相的小孙女谢蔚缺一位伴读,正好你妹妹与蔚儿的年纪相仿,便让你妹妹去宰相府做蔚儿的伴读吧,既可安身,又可读书识字,一举两得。相府家风清正,蔚儿品性纯良,定会善待你妹妹的。” 入相府做伴读,那是多少人奢望的机会…… 符采诧异,嘴唇翕动,难掩激动的情绪,跪地叩拜,“公主恩德,奴婢铭记在心,奴婢替妹妹谢过公主!” 薛棠和颜一笑,“起来吧。” 她轻轻撩起一捧水,晶莹的水珠沿着手臂流淌,蜿蜒而下,她凝眸望着,沉吟道:“活水源流随处满,东风花柳逐时新。女儿家应是要多读些书,不是《女诫》《内训》这一类的书,而是一些开阔眼界的书,格物致知,受用一生。” 说到这里,她垂目凝视着泉水,郁郁地叹了一声。 不知从何时起,她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束之高阁的华美摆件,毫无生气,只能在布满灰尘的昏暗一隅中等待腐朽。 她像是被困住似的…… 可又被什么困住了呢?婚姻、身份,抑或是什么……? 身子不自知地下移,温热的泉水漫过她的胸脯。 压抑的胸闷感袭来,她倏地回神上浮,呼吸变得顺畅,只是她的思绪已经乱了,内心聚着难以排解的浮躁之气,只得再度闭目养神。 轻风吹拂,丛林窸窣,正当符采全神贯注地为她按摩时,一个身影悄然笼罩。 符采怔了一下,转瞬平静下来,了然离去。 按摩戛然而止,薛棠还未适应,下一瞬,沾着凉意的指尖掠过她的耳廓,酥痒窜袭,一双陌生的手随之覆在肩上继续按摩。 薛棠并不意外,仍是闭目,淡淡地道了句,“非礼勿视君子也。” 男人疏朗一笑,“我不是君子,也不做君子。”旋即靠近她的耳畔,低声道:“公主可要看清楚了。” 他话音加重,意有所指。 薛棠睁开眸子,转头看去,一张清俊的脸出现在眼前,他唇畔轻扬,闲雅地微笑着。 两人第一次偷欢的地方便是玉露池,她暗示的话一出,文疏林便心领神会。 薛棠心慢条斯理道:“轻薄公主可是死罪。” 文疏林一倾身,两人近在咫尺,暧昧的眼神交织着,呼吸变得灼热。他的目光下移至嫣红的唇上,饶有兴味地一笑,“公主舍得吗?” 话音落下,他俯身吻了上去,唇齿间的缠绵瞬间点燃了欲火,一发不可收拾。他径直闯入她的檀口中辗转,掠夺着她近乎稀薄的气息,欲火烧得愈发炽烈,女人湿漉的纤臂顺势勾住了男人的脖颈,给予热情地回应。 文疏林将她拖抱出水面,她顺势压在了他的身上,一边唇舌交缠,一边扒着他的衣衫,似有几分急不可耐的意味。 文疏林有些意外,却也享受其中,不禁调侃道:“公主的热情更甚从前,是驸马服侍不周吗?” 薛棠眉眼一扬,意味深长道:“大抵是……许久未见,甚是想念。” 文疏林腹下一紧,喉结滚动,欲火变得猛烈。 他抓起身旁的衣纱,挥手一抛,朱红色的纱似轻雾烟云,袅袅地落到地面上,随之而来是她的身子,被他翻身压在衣纱上。 灼热的气息从她的耳颈间延烧至胸前,乳尖因动情而挺立着,他一口含住吸吮,舌尖绕着圈地舔弄,另一侧乳被他握在掌心揉捏着。 酥麻涌过全身,细碎的喘息从她的唇瓣溢出,“啊……” 文疏林心荡神怡,兴致盎然,徐缓地向下吻着。 双腿微张,他的唇游移至溪谷处,这里早已泛滥,浸淹了茸茸丛林,湿漉漉的一片。 他轻含花瓣,舌尖在核儿上兜转吸吮。 奇异的酥痒袭来,薛棠情不自禁地夹紧双腿,而他愈发深入,那灵巧的舌已经探进软肉之中搅弄,品着溢出的花蜜,觅着敏感的源泉。 粉蝶戏园,春光无限,她的腹部紧缩颤抖,胸脯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波动,不一会儿便到了极致的愉悦,涌出的水儿全都被他吞下了。 他的唇沾着晶莹的玉液,缓缓移开时,拉出细长的黏丝,淫靡极了。 薛棠喘息着,身下仍是空虚,想要寻求更多欢愉。 文疏林轻轻一笑,掌心在她的双腿间摩挲轻揉,修长的两指顺着湿滑进入甬道中探寻,他对她的身体了如指掌,轻车熟路地寻觅到了让她欲罢不能的软处,指腹肆意抚弄着花壁那处敏感,弄得她腰肢摇颤,呻吟连连,“啧啧”的水声清晰地传来。 文疏林看着她享受其中的陶醉模样,心头涌上一种不可名状的成就感,不禁问道:“臣和驸马,谁服侍得好?谁更能让公主快乐?” 他的话带着几分明知故问的意味,不管是调情,还是事实,他都自信满满。 薛棠沉浸在他手指带来的欢愉中,微弱的回答断断续续地淹没在呻吟声中。 文疏林没有听清,求知欲促使着他加快了抚弄的速度,手臂青筋凸起,随着腕臂摇摆幅度增大,薛棠下身颤抖得厉害,汁液淋漓,她呜咽地喘着,腰身一挺,双腿夹紧,达到了舒爽的顶峰。 她气喘吁吁地抛出几个字,“下一个更好……” 这样的回答出乎意料。 文疏林怔了一下,旋即抽出手指,深沉的目光落在湿黏的指腹上,“看来,臣和驸马都不能满足公主,臣还需勤加练习。” 说着,他拉过她的一双腿,搭在肩上。 火热的硬物抵在湿濡牝户摩挲,好像下一瞬就要冲顶进去,那难耐的酥痒让她更加迷乱,潋滟的水眸涣散,“你要怎么练习?” 文疏林轻轻一笑,“那要看公主能不能受得住了?” 话音落下,他猛地一挺腰,长驱贯入,深幽窄道瞬间被填满。 薛棠的指尖紧攥身下的衣纱,搅成一团。 男人开始深深浅浅地抽送,身下的物事出牝入阴,粉瓣不断吐纳着阳物,肉体碰撞的淫乱声音格外得响。 一来一往,一冲一撞,仿佛奔腾汹涌的潮水拍打着礁石,一波又一波,浪花四溅。 莺啼燕语,兴会淋漓,如鱼入水般快活,雁穿云般欢畅。 男人低靡的喘息十分撩人,不离耳畔,听得女人更为迷醉,不禁直起酥软的身子,将他推到地上。 后方的泉池氤氲着蒙蒙水雾,空气越发稀薄温热。 女子跨在男人的身上,幽阳交媾,柳摇花摆。 溶溶月色中,香汗润湿的肌肤泛着莹白的光,更添靡丽旖旎,薛棠仿若置身幻境,腾云驾雾,神魂飘升,闭目陶醉其中。 云鬓缭乱,金钗斜垂,摇摇欲坠,她的额头渗出细细汗珠,桃面潮红,垂散的乌发湿漉漉地贴在肌肤上,高耸的胸脯随着摆动而颤晃。 文疏林被眼前的春色迷得心魂激荡,情不自禁地捧起那两团浑圆肆意揉捏。 奇痒袭来,内淫难禁,她猛地加快摇弄,快感充盈至极点,身体骤然绷直,交合处顿感一片潮湿,酥软无力。 欢爱的动作停了下来,文疏林意犹未尽,捧握着她的臀瓣,挺腰疾突猛进,那劲急的顶弄刺激得薛棠呻吟连连。 欲罢不能的欢愉再度旋升,她心荡神摇,醉仙欲死,极乐过的身子敏感至极,男人狂风暴雨般的突进,让她仿佛被层层浪潮吞没,一重高过一重,终是在汹涌的波涛中冲顶,身下痉挛不止,津液肆流。 两人都是汗涔涔的,激情过后的喘息此起彼伏。 女人雪白的身子好似与月光融合,文疏林伸臂轻轻一揽,将那皎皎月光拥入怀中,抚摸着潮湿的发,给予她最温柔的怜爱。 薛棠枕在他的胸膛上,享受着云雨过后的余韵与温存。 热气散去,肌肤微凉,她不禁往男人的怀里缩了缩,文疏林将她拥得更紧。 只有这一刻,他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她是需要他的。 第六章一枕槐安 烛火昏黄,暖阁旖旎。 缃黄色的罗帐内,薛棠坐在席上,对着矮桌上的铜镜梳发,一旁的熏炉升起袅袅烟雾,香气四溢。 文疏林的手臂支着头,慵懒地斜躺在她身侧,如墨的发散落下来,与她凌乱的衣纱交迭。他闲适地望着她梳发,松垮的衣袍里,清瘦而又结实的体魄若隐若现,气氛更显绮靡。 他自然地搂着她的腰,修长的手不安分地探入衣纱中,温热的掌心从她的腰间轻缓地向上游走,正当他的欲火又被勾起来的时候,薛棠忽地开口: “花要半开,酒要半醉。你最好摆正你的位置,以你现在的资历与官职怕是镇不住你的锋芒,若想高升,单靠才气可不够,” 文疏林的动作一停,唇畔扬起一抹意味悠长的笑,“你在担心我?” “我只是提醒你,若是日后出了事,我不会保你。” 她的话毫无温度,透着警告之意,眉眼间流露出的清冷疏离与方才欢爱时的妩媚大相径庭。 薛棠对他,没有任何感情。 这一点,文疏林心知肚明。 他可以轻而易举地闯进她的身体,却无法打开她的心房。他不甘心与她仅仅是床笫之欢,可又无可奈何。 两年幽会,他只是个供她排解寂寞的工具,亦或是,一个替身。 文疏林收回了手,自嘲一笑,“我自知,我比不过他。” 闻言,薛棠晃了神,目光不禁落在了香炉升起的袅袅青烟上,清冽的梅香飘荡心头,缭绕不散。 她放下梳子,语调不由得柔和了几分,“他为人谦逊,既不招摇,又不张扬,背后又有世族撑着,而你有什么?你什么都没有,太过张扬,只会招惹他人嫉妒眼红,凡事皆有度,人心惟危,道心惟微。” 说话间,文疏林穿好了衣衫。他起身一掀罗帐,敷衍地回应了句,“公主的话,臣记住了。” 薛棠眉头紧锁。 文疏林背对着她,神色复杂。 每每提及那人时,她的眼睛总是亮亮的,泛着温柔的光,格外刺眼。 他想要刻意忽视,却怎么也做不到,那抹不属于他的柔情像是根刺似的,深深扎在他的心里,即便拔出来了,窟窿也仍然存在。 文疏林佯装满不在乎,转过身,悠然一笑,“冯大人一心为国为民,高风亮节,臣自愧不如,臣只是个无权无势的俗人,只想潇洒地活着,逍遥一生,若因此遭人嫉妒,惹来是非,甚至搭上性命,那也是臣的命,不过请公主放心,臣决不会连累公主,给公主带来麻烦。” 薛棠默不作声。 隔着半透的帘,文疏林看不清她的神情。 须臾,平静而又冷漠的声音传来,“既然如此,当初,我就不该帮你。” 回忆浮上脑海,文疏林失了神。 他寒窗苦读十余载,殿试以一甲第三名进士及第,考中探花,扬眉吐气。 殿试放榜后,礼部举办琼林宴来为进士们庆祝,薛棠在侍女的环绕下,款款步入琼林苑,端庄优雅,雍容华贵,一时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。 文疏林也不例外,不过相比他人的恭谨露怯,他格外从容,得天独厚的好皮相衬得他更为出众,如春和景明般美好,令人赏心悦目。 薛棠不禁驻足看去,目光交织的一瞬间,她恍然怔住了。 对于她的失神,文疏林没有感到意外,许多女子都曾被他俊逸的风姿所折服,才貌双全的大家闺秀对他芳心暗许,烟花巷陌的花魁头牌邀他做入幕之宾。他本就春风得意,志骄气盈,公主这一顾,让他的心境更为疏朗开阔。他坦荡地迎上她的目光,并回应了一个温情款款的笑容。 恰逢琴师拨弦转调,暧昧的气氛被灵动悠扬的琴声烘托得恰到好处。 正当他暗叹俘获公主的心竟是这般轻而易举时,薛棠的转变出乎他意料——她蹙了蹙眉头,神情变得漠然,下颌扬起,目光透着高高在上的疏离冰冷。 反感之意,显而易见。 她傲然离去,文疏林的笑容滞住了,周遭那些奉承他的话变得模糊不清,只觉得耳鸣发胀,脸颊滚烫。这样的窘迫,似曾相识,过去不堪的画面浮现眼前——那是他最落魄的时候,穷困潦倒,捉襟见肘,他想用自己的墨迹来换饱腹的馒头粥菜,没想到遭店家百般嫌弃,说他的破字烂画连烧火的柴禾都比不上。 吃了瘪,他的心情大跌谷底,意兴阑珊,却还要强颜欢笑地和众人推杯换盏,他心里郁堵,五味杂陈,一个恍惚,竟碰翻了桌上的酒壶,洒出来的酒水湿了他一身,十分狼狈。 他更加郁烦了,随意换了身青衫,直至宴会结束,仍是心情低落。就在他欲要离宫之际,忽地被人叫住。 “文公子。” 他转头看去,顿感讶异,唤他之人竟是公主的贴身侍女。 符采深意道:“公主有请。” 回想起薛棠不悦的神情,文疏林仍感惶窘,对于莫名其妙的邀请,他一头雾水,正要开口询问时,符采已经迈步前行了。他只得茫然地跟着走,小心翼翼地绕开巡卫,穿过晦暗的幽径,来到玉露池。 只见薛棠寸缕未着,正闲适地沐浴在泉水中等他。 他不禁想到了那句诗: 溯洄从之,道阻且长。溯游从之,宛在水中央。 在这里,他经历了人生的第一次情爱,尝到了鱼水之欢的快乐。 一切自然而然,径行直遂。 在她的帮助下,他深谙皇帝喜好,提前知晓朝中形势变化,并顺利成为宰相谢雍的学生。 同时,他也明白了公主态度大变的原因——冯鉴青,那个她念念不忘的心上人。 两人年龄相仿,身形背影近乎一模一样,若穿着相似的衣衫,很容易被人认错。不过两人只是外形相像,气质却截然不同。 世人皆说冯鉴青似雨中青莲,亭亭净植,清雅绝尘,生来宽仁谦善的性子,赋予他慈悲圣洁的神性,更添和净秀美;而文疏林似月下白鹤,孤光自照,骄矜倨傲,恰逢少年得志,意气风发,落拓不羁,优越的皮相与含情的眉眼相辅相成,尽显风流韵致,潇洒疏狂。 两人各具风姿,不分高下。不过,相较于无权无势,寒门出身的文疏林,世家大族出身的冯鉴青更有名望。 出身始终是他的一个心结,这是无法改变的。他本就低冯鉴青一等,又被当成他的替身,心有不甘,忿忿不平。尤其是当他得知冯鉴青拒绝了公主的爱意,心中更是愤懑,如果换作是他,他绝不会为了仕途而抛弃心上人,甚至会带她私奔…… 大不韪的念头一冒出来,他诧异不已,更令他匪夷所思的是,这样的想法并非出自道德礼义,而是源于一种无法言喻的怜悯。 他极力去克制这份“怜悯”,可越是压抑,便越是强烈。 他沮丧极了,不甘心与她只是床笫之欢并非权欲熏心,图谋更多私利,而是…… 他动心了。 当他意识到这份情感时,已是覆水难收。 文疏林常常疑惑,她真的喜欢冯鉴青吗?若心有所属,怎会与其他男子私相授受,翻云覆雨,甚至享受其中? 他只能借此来慰籍:或许她是喜欢自己的,只是尚未觉察,总有一天,她会意识到的。 可靠近烈火,怎会感受不到温暖?爱与不爱,太明显了。 他看不透她。 正如现在她在帘后,缃黄色的罗帐映着朦胧的侧影,模糊的神态若即若离,宛似雾里看花。 文疏林怅然失笑,转身离去。 薛棠抬眸侧首,像是凝视渐行渐远的背影,又似失了神。 夜色深沉,月光晦暗,宫阙殿宇仿佛笼罩在幽蓝色的绸缎下,肃寂而又压抑。 文疏林行至宫外,这里地处空旷,没有高墙遮挡,月色一览无遗。他仰起头,轻轻地抬手,似触碰流泻的月光,可却空空如也,指尖乏倦地轻拂。 他一身绿官服,玉腰带,幞头微斜,一阵清风吹过,扬起衣袂飘飘,尽显侧帽风流之韵致。 这一幕恰好被从郊外归来的沉宗知看到,一眼便认了出来。 两人虽素不相识,没有交集,但沉宗知曾在一次宴会上远远见过他一面,相貌出众,风度翩翩,令人过目难忘。 文疏林落寞地垂下手,小厮牵过马绳,他正要上马时,与不远处的人四目相对。那高大的身影颇有几分眼熟,好像在哪里见过…… 他想了想,眉目间的忧郁骤然消散,唇角衔起一抹玩味的笑,“驸马爷?” 突然的探问让沉宗知微微一怔。 坊间传闻他与公主不和,他不知其详,只觉两人相识甚少,谣言多半是穿凿附会,人云亦云。 他犹豫片刻,上前打个照面。 “文公子。”沉宗知拱手作揖,彬彬有礼。 确认了他的身份,文疏林没有还礼,甚至懒得打官腔敷衍应付,只是斜睨打量他几眼,旋即似笑非笑地摇摇头,眉眼中流露的自信更加坦然耀眼。 沉宗知诧异于他轻慢的态度,愣怔间,他已经跃上了银鞍白马,留下一抹疏懒的笑意便纵马离开了,衣袂飘荡,恣意潇洒的身影消失在远方。 沉宗知呆立原地,拱着的手还停在半空。 真是无礼! 他恍然回神,愤然甩袖,浑然不觉余留在空气中的、熟悉的淡淡幽香。 第七章瑰意琦行 回宫探亲的这几日,薛棠对沉宗知的态度更为冷淡,宫里的人皆看出来两人之间的疏离。 一日午后,薛棠挽着薛道权的手臂在御花园中散步闲聊,沉宗知恭谨地跟在父女两人身后,默不作声。 一路上薛棠没有与沉宗知交谈过,甚至连眼神肢体的接触也没有,两人生疏得像陌生人。 薛道权心绪复杂,这毕竟是他一手促成的婚姻,自是希望二人情投意洽,恩爱和睦。 他轻轻拍了拍薛棠的手,和颜劝道:“你也不小了,和驸马早日生个孩子,朕还想抱孙子呢!” 闻言,跟在身后的沉宗知脸一烫,与她从新婚到现在,房事并未断过,不过她始终没有怀孕的征兆,似乎一直服用着避子的丹药。 薛棠没什么反应,仍是言笑晏晏,“父皇的孙子多着呢,不差我生的这一个。我记得前几日八哥府上添了一子,父皇可有赐名?听闻那孩子生得很漂亮……” 她岔开了话题,和皇帝闲谈着家常。 沉宗知怅然垂眸。 夜幕降临。 凤阳阁内,宫人们有条不紊地整理收拾着。 沉宗知拘谨地立于窗前,神色端凝,若有所思,而薛棠则是慵懒地倚在榻上翻阅着典籍,她乌发垂散,未着珠翠,悠然自适。 符采关上了寝殿的门,带着几个侍女一同退离了。 殿内只剩二人,寂然无声,沉宗知没有任何举动,薛棠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,继续品读书籍。 烛花静静地燃烧着,蜡油流淌凝固。 不知过了多久,沉宗知仍是纹丝不动,薛棠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,轻轻抱住了他高大的身躯。 沉宗知背脊窜过一阵酥麻,他转过身看去,薛棠自然而然地伸手抚向他的胸膛。 “公主……” 沉宗知按住了她的手,止住了她脱他衣衫的动作。 “怎么了?”薛棠柔媚地问。 沉宗知神情凝重,嗫嚅不语。 见他没有云雨的兴致,薛棠的眼神疏淡了许多。 柔夷般的手从他的掌心抽离出来,他心里顿感一空,目光黯然。 他深知她心有所属,每一次的欢愉都格外重视,生怕哪里做得不好,引起她的反感,可她却毫不在意,剥他衣服的动作越来越娴熟,如同脱簪取钗般自然随意。 尤其是她在身下承欢时流露出的快乐,常常令他产生一种错觉,好像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,可事后的冷淡却又让他痛苦不已,频频陷入纠结与矛盾中,心力交瘁。 他不知道如何待她,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她的忽冷忽热,是挽救这段婚姻?还是放任不理? 沉宗知眉头紧锁,欲言又止,薛棠恢复了冷静自持的模样。 她没有等他的话,而是若无其事地来到镜台前坐了下来,随意绾着发,又自顾自地挑起了妆奁中的首饰。 沉宗知望着那抹端雅的红色身影许久,终是艰涩地说了出来,“公主既无意于我,为何要与我圆房?” 此话一出,她手一顿,旋即仍是漫不经心地挑选着妆奁中的饰物,“我父皇的嫔妃无数,他何曾真正在意过谁?还不是夜夜翻牌子,今儿宠幸这个,明儿宠幸那个。” 说着,她拿起一支金钗移到发间比了比,觉得单调,又放了回去。 沉宗知骇异,被她毫不避讳的直言直语堵得语塞,“这、这怎么能相提并论?” “本质是一样的。”薛棠冷笑了下。 沉宗知哑然,心头仍是掀着波澜,讶异而又苦涩。 他闭目决绝道:“如果只是因为我是公主名义上的丈夫,那,我不会再碰公主。” “不碰我?”薛棠失笑。 她这一笑,让沉宗知顿感茫然。 薛棠从容起身,施施然地走向他,“别忘了,你是尚公主,先君臣后夫妻,床帷之事岂容你做主?”她昂首直视着他,云淡风轻地笑了笑,“当然,你若不愿,我也不会强求。” 沉宗知大受震撼,抬眼对上她的目光。 明明是双柔和的眸子,却尽显摄人气势,那不容直视的明艳与尊贵迫使他低下了头,仅有的一丝底气,也被她寥寥几句话驳倒瓦解,荡然无存。 “臣谨记于心,恪守君臣之礼。”他苦涩道。 薛棠凝视着他,那副俊朗的面容没有流露出不满与愤怒,只是低眉垂眸,隐隐透着忧戚。 这世上大多的男子都希望自己的妻室温淑婉顺,体贴贤惠,安分守己地守在后宅之中,像被圈养的鸟雀般听话,毫无怨言地服侍丈夫,侍候公婆,传宗接代。若是反过来倒行逆施,便是伤风败俗,大逆不道。 可他倒是不同,待她恭谨守礼并非惧怕公主身份,而是发自肺腑,真心实意地尊敬她。尤其是云雨时,她若不想要了,他便克制欲望,不再动她分毫,如果换作别的男子,必定自尊心大受打击,满腹牢骚,郁愤不平。 薛棠无奈地叹了一声,眼神渐渐温柔下来。 沉宗知虽为武将出身,但并不粗莽蛮横,言行举止端方,礼数周全,一身正气。要说对他一点好感都没有,那是不可能的。只是,她不是不喜欢他,而是不喜欢这段身不由己的婚姻。 一个活生生的人,像个物品似的被交易出去,来换取他人的好处,美名其曰是为国为民,奉献自己,可为什么公主只能靠婚姻来展现自己的价值? 这样的想法疯狂地滋蔓生长,一发不可收拾,让她越发不安。 她无法抑制内心的反抗。 正如年幼时,皇帝虽然允许她去国子监听课,但前提是必须换一身男装。她心中不服,为何国子监只允许男子进入,却不允许女子进入?但碍于圣命,她不得不从,不过,她并未完全顺从,而是依照男子襕衫的形制改了一身女装,虽然看上去不伦不类,但挑不出错。可皇帝仍是不满,此后再也不许她去国子监听课了。 回忆浮现眼前,她犹记当时先皇后规劝她的话:“女子不应过多抛头露面,有失礼节,不成体统。” 薛棠郁懑,身为女子理应最看重的贞洁道德,她视如敝屣,那对于她来说,就像是捆住手脚,束缚自由的桎梏,抵不过一场痛快酣畅的欢爱。 她徐步走到镜台前,娓娓道:“我是喜欢冯鉴青,可我与他没有缘分,又何苦压抑自己?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士大夫不也是妻妾成群吗?冯鉴青在我心里的地位无人可替,但这与我接纳其他男人并不矛盾。” 沉宗知一怔,无奈笑笑,“冯大人是公主的第一个男人,地位自是难以撼动……” “不是他。”薛棠打断他的话,眸光略一暗,“我与他发乎情,止乎礼,没有肌肤之亲。” “那是谁?”沉宗知的疑惑脱口而出。 沉默片刻,薛棠平静地反问:“这重要吗?” 沉宗知不再多问。 薛棠的视线落在妆奁中的饰物上,这些东西点缀在身上,旁人看着美丽动人,可她只觉沉甸甸的。 比起佩戴,她更喜欢观赏。 指尖掠过明光烁亮的凤尾金钗,她抚向一支银簪。这簪子洁白如雪,顶端嵌着一颗蓝色宝石,自里向外散发光彩,内敛沉静却又蕴含锋芒,倒是很配他,她将这支簪放到他的手心中。 沉宗知恍然失神。 薛棠坦然一笑,“我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女人,不会只有你一个男人,三从四德,忠贞不渝,我做不到,若你觉得委屈了,大可自寻逍遥,我不会限制你的自由。不过,从此以后你我相敬如宾,互不干涉,我不会再与你欢好,你也不能踏进我的房门。话已至此,看你的选择,我给你时间考虑。” 第八章察言观色 在偏殿守着的侍女织素见薛棠出了寝殿,连忙上前施礼,“公主?您怎么出来了?” 薛棠展颜一笑,“无事,出来透透气。” 织素疑惑,“那驸马……” “夜已深,公主小心着凉。”符采突然出现打断她的话,并拿来一件披风为她披上。 薛棠和颜道:“你们歇息吧,我自己转转。” 织素狐疑地望着那抹离去的背影,真是捉摸不透公主和驸马的关系,若说亲密,可两人的疏离显而易见,可若说是生分,两人又天天睡在一起,颠鸾倒凤,春色撩人,那欢好的声儿听得人脸红耳赤。她到现在还记得一次房事过后,公主腿软了一天。 唯一能看出来的就是驸马的心思,落花有意,情有独钟。 正当她出神时,额头突然痛了一下,“哎呀!” 符采慢悠悠地收回了手,谆谆告诫道:“咱们身为公主的侍女,公主说什么,咱们就做什么,不要过问公主和驸马的私事,更不要妄自猜测。好奇心是仆役的大忌,轻则遭人数落,重则性命不保。” 有这么严重吗? 织素努嘴揉着额头,长“哦”了一声,旋即嘿嘿一笑,“符采姐姐不愧是公主看重的人,心思敏锐,聪慧过人,不像我笨头笨脑的,日后要多跟姐姐学习,免得哪里做得不好,惹得公主不开心,还望姐姐不吝赐教,多多提携。” 她说了这么多话,符采只听到了两个字“提携”。 符采无奈地笑了笑,“公主人好,只要你谨守本分,就不会有无妄之灾。待时间久了,等级自然有所提升,届时我也会为你美言几句的。” 织素闻言欢喜,朝她欠身,调皮地眨眨眼,“那多谢姐姐了。” 她侍奉公主不过两年,最大的感慨就是在公主手下当差真是件幸事,薛棠对待下人向来和善,没有一点颐指气使的公主架子,不过到底是天之骄女,气质卓群,不容多看,言行举止尽透着难以亲近的疏离,尤其不笑的时候,那不怒自威的模样令人望而生畏。 “公主确实是待人温和,不过……我有点怕。”织素附耳悄声道。 符采沉吟道:“公主毕竟是皇上的女儿,身份尊贵,与常人不同,感到畏惧是正常的。” 织素暗自思忖,从未见过符采有惧怕之态,或许是与她侍奉的时间长有关,也有可能是她并不表露出来。 “我见公主待姐姐亲如姐妹,姐姐也会怕公主吗?”织素问道。 符采默言。 她一开始也有些怕,不过侍奉薛棠多年,长年累月相处下来,两人的感情已经远超过主仆。 薛棠生母早逝,一直由先皇后代为抚养。薛棠十岁时,先皇后病重,当今圣上破例将公主带在身边亲自抚养。 也是这一年,她被薛棠看中,赐名符采,入宫服侍,一进宫便是高等宫女,甚至可以随着薛棠自由出入皇帝的寝宫,那对于贫寒乡野出身的她来说,是连做梦都不敢想的画面。从小寄人篱下懂得察言观色的她,在宫中行事更是谨小慎微,生怕因为一个无心之举而失去了这大好的机会,也怕丧命于此。 她亲眼看到大皇子薛桓芳因一时动怒,将脾气都发泄到了下人身上,肆意打骂,导致一个太监被活生生地打死了。那时的她胆战心惊,更加庆幸自己是公主的人。不过她也察觉到了她那隐藏在端庄外表下的叛逆,并随着相处时间的增长,越发明显。 在薛棠十三岁那年,一日深夜,她服侍薛棠入睡,薛棠神秘兮兮地跟她说,“符采,我告诉你一个秘密,你不要跟任何人说。” 她犹豫片刻,见她倾诉欲旺盛,颔首应道:“我入眠梦游时,什么都记不得。” 说着,她盘腿坐在地上,装模作样地掐指念法,浑身一个哆嗦,压低了声音道:“我现在是梦游的状态,公主可以说了。” 薛棠扑哧一笑,笑眼盈盈,那是对亲近之人才透露出来的柔意与娇俏。 她从床榻下的暗格里拿出来一本册子,意味深长地递给了她。 符采打开一看,脸腾地红了起来,这是一本春宫图。 她臊得立刻合上了,耳热心跳。 即使已过桃李年华,可在这种赤裸裸的画面面前,她还是忸怩害羞。 相较于年长的她,还处于稚嫩年纪的薛棠显得格外淡定,坦然自若,就像是看普通的书,没有一丝羞怯,落落大方。 薛棠从她手中打开册子,移到她眼前,满脸期待道:“这没什么的,你看看,这和我要说的秘密有关。” 符采只好硬着头皮去看,这春宫画讲的是一女子神游入梦与神仙交媾,采阳补阴,翻云覆雨。那画面十分精致,栩栩如生,若是当作寻常画作赏阅,可谓精品,尤其是那男神仙十分好看,鹤骨松姿,玉树临风。 她虽尚不能完全适应,但也可以接受了。 正当她看得迷离时,薛棠的一句话让她猛地清醒。 “我好像入画了……” 符采讶异地看去,只见她低首含笑,眸光潋滟,一副少女怀春的羞涩模样。 夜色婉约,淡淡的花香缱绻在空气中,醉人心扉。 不知不觉,已经来到了朝景园,薛棠停下脚步,这里满是桃树,春日盛开时,花团锦簇,娇艳动人,甚是好看。她很喜欢这里,不过并非因为桃花,而是另有缘故——她初尝云雨,第一次经历男女之欢便是在此地。 沉宗知问她人生第一个男人是谁时,她没有回答,一方面是不在意世俗的贞洁束缚,而另一方面则是直到现在,她都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…… 只觉那是位神仙,温柔似水,清逸绝尘。 第九章离经叛道 薛棠的生母早逝,从小住在长春宫,由先皇后郑氏抚养。 郑皇后出身高门,是位知书达礼,温婉端庄的女子,因她品性娴淑,恭顺节俭,德荣兼备,世人称为贤后,是女子典范,不过体弱多病,需常年吊着汤药。 郑皇后待她极好,她也很尊敬这位养母,只是那恭顺的性子,常常让她感到郁堵不畅。 薛棠犹记十岁那年,每隔三年的选秀大典临至,可此时皇后病重,皇帝便想取消选秀,皇后却不顾病体,跪在皇帝身前劝阻:“臣妾身体孱弱,不能尽心侍奉皇上,如今陛下后宫空虚,理应广纳品性贤良的美人来侍奉陛下,为皇室开枝散叶。” 听到这话,薛棠的心里不是滋味,隐隐觉得哪里不对,可又说不上来。 选秀大典如期进行,薛棠好奇那是怎样的场面,皇帝便破例让她旁观。中选的秀女里有两位极其出挑,一位明眸皓齿,清丽窈窕,而另一位杏脸桃腮,娇艳媚人,皆是难得的美人。 薛棠看得久久移不开眼,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羡慕,不过不是攀比姿色,而是羡慕她的父皇可以将这两位美人一同收入后宫,今儿临幸这个,明儿临幸那个,好生快活。 如果她遇到了两位风姿卓绝的男子,该如何安排他们侍寝呢? 幻想到这里,她不禁忿忿不平,自己身为一国公主,为何只能选一位驸马?便是如寻常男子那般纳妾都不行,更不用说开展选秀,广招美人。除非是史书里提到的蓄养面首,不过这是荒淫放荡,道德败坏的行为,乱了伦理纲常,会被口诛笔伐,遗臭万年。 她曾因萌生这样的念头,被郑皇后罚抄一百遍女则内训。即便郑皇后已到气若游丝的地步,也要在病榻前拉着她的手,苦口婆心地劝诫一番,要她做个贤良淑德,端庄持重的好女子。 可愈是规诫,她的心里便愈不服气。贤良淑德对男人有益才大受称赞,她不想像个附属品似的活着,束缚在只针对女子的条条框框中,成为所谓的贞洁烈妇,道德典范,被束缚女子的道德礼教驯化成第二个先皇后。 她不是纯良的女子,也不想做纯良的女子,性子似乎天生如此,一身逆骨,离经叛道。 她时常好奇自己的生母究竟是何许人也?隐隐觉得一定是位非同寻常的奇女子,她很想了解,却无人提及,连遗物都没有,甚至找不到生前的任何痕迹,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似的。皇帝和郑皇后只字不提她的生母,即使她有意探问,也无人敢言。 生母是谜一样的存在,更是宫闱中闭口不谈的禁忌,便连年长她几岁的同胞哥哥也不曾透露半分。后来她不再过问,将对生母的猜想与思念深藏心中。 郑皇后病情愈来愈重,无法照料薛棠。皇帝想亲自抚养他唯一的女儿,便让薛棠搬离了长春宫,住进紫宸殿旁的凤阳阁,准她可以自由出入帝王寝宫。 在这样的机会下,她曾窥见魏美人伏跪在帝王腿间吹箫,也见识过赵美人为了争得帝王宠爱,使出浑身媚术,轻纱艳舞,婉转承欢,交合姿势千奇百怪,她还将赵美人遗落的春宫图册偷偷拾回去翻阅。 耳濡目染下,豆蔻年华的她对床帏情事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成熟,寻常孩童正处于懵懂无知时,她已通晓阴阳交合之道,甚至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自渎,对男欢女爱有着不为人知的向往与憧憬。 只是她没想到,人生的第一次欢爱会来得那么快,那么奇幻。 由于赵美人更受帝王恩宠,魏美人暗中调制暖情酒争宠,邀皇帝在朝景园赏花品酒。 皇帝一眼识破了魏美人的心思,不过并未拆穿,薛棠也意会到赏花品酒背后的意思。她心生好奇,偷偷跟来了朝景园,躲在一棵桃树后,窥看亭中春景。 “陛下尝尝奴家亲自酿的酒……” 只见魏美人坐在皇帝的腿上挑逗,原本皇帝板着脸,不言不语,可饮下一杯酒后,神情变得迷离。 薛棠疑惑,这酒真有这般神奇吗?莫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? 可当她窥探到父皇难以自抑的动情模样,不禁啧啧暗叹:这手艺用来争宠实在可惜,若是拿出去售卖,必定供不应求,财运亨通。 酒过三巡,洒酽春浓,皇帝抱着她离去,遗留石桌上的半壶暖情酒。 薛棠四探无人,悄悄上前察看。她打开壶盖,浓郁醇厚的酒气扑面而来,钻鼻冲脑,一阵迷醉感袭来,逼得她推远了酒壶,那上头的醉意才消散。 空气中余留泛着桃花香的酒味,隐隐夹杂着五石散的气味。 她眉头紧锁,不是很喜欢这种味道,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,还是倒在杯盏中品尝了一口。 入喉辛辣,回味浓烈,明明不是那么好喝,可却好像有一股魔力蛊惑着她继续品尝。 一杯又一杯,到最后,她直接捧壶而饮,喝得精光。 起初没有不适感,她只觉头脑有些晕沉,想要尽快回宫歇息。可很快,酒劲儿涌了上来,她的身子变得虚软,摇摇晃晃,脚下轻飘飘的。 踉跄几步,她连忙扶上一旁桃树,顺着树干瘫坐下来,体内生出一种难抑的异样感。 夜色昏蓝,轻纱似的月光笼罩在含苞待放的桃花上,静谧安宁。 薛棠躺在桃树下,昏昏欲睡,可身体的燥热却让她难以入眠,头脑胀得厉害。 忽然间,从远处雾气中走来一抹缥缈的白色身影,如烟如幻。 她的眼皮格外沉重,掀不起来,朦胧醉眼中,那影影绰绰的身形渐行渐近,长身玉立,清逸绝尘,轻风吹起他衣袂翩跹,飘然若仙。 薛棠看不清他的模样,只觉那超然世外的气质绝非凡人。 第十章桃花露浓(限) 她的脑子更加混沌,口干舌燥,昏昏沉沉之际,轻飘飘的衣袖拂过脸颊,痒痒的,柔软而又清凉,带来片刻的舒适。 须臾,额头覆上温度,神仙的手背轻触,探了探她的体温。 没有任何逾矩的动作,可肌肤相碰的瞬间却让她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奇异感觉,身体变得燥热难耐。 她突兀地抓住了他正收回的手,仿若搁浅的鱼儿在求救。 神仙明显怔住了,许久未动。 他的手修长,骨节分明,似玉瓷般美好无暇,虽然看不清他的模样,不知其详,但可以想象到他的圣洁优雅。 她更为迷乱,渴望得到这只手更多地触摸,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,无法自拔。 意识到她的反常,男人诧异,不知所措。他的指尖止不住地颤,意志在清醒与沉沦中挣扎,艰难地与欲念抗衡。 良久,他反扣住她的手,牢牢握住。 薛棠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手在颤抖,迟迟未动,似极力克制着欲望。她按捺不住了,另一只手伸向他的身体,胡乱摸着。 那衣绸触感沁凉,柔顺细滑,如同一脉清冽的仙气涌来,舒缓了她的燥热。不过双腿间蔓延的奇异痒意尚未缓解,反而越发强烈,空虚而又躁动,渴求一场欢愉。 她顺势抱住了他。 他的背脊一僵,身子隐隐颤粟,就在他踌躇不前时,薛棠挺身抬头亲上了他的脸颊,停留了片刻,醉酒的眩晕再度袭来,天旋地转,柔唇掠过他的唇畔,一头栽到他的肩上。 他的身子僵直,错愕地怔住了,泛着桃花香的酒气萦绕不散。 这神仙怎么像块木头似的?是没有七情六欲吗…… 薛棠迷糊地腹诽时,他突然紧紧地回抱住她。 那密不可分、几乎要把她揉进骨子里的拥抱令她的呼吸更为艰难,始料未及。 她清醒了些,欲要看清眼前景象时,眼睛被一条绸子轻轻地蒙住了。 这场荒唐的欢愉拉开了序幕。 神仙徐徐褪去她的衣衫,对待珍贵的画作似的,小心翼翼。 微曲的指节轻轻揩过她的肌肤,从耳垂缓至挺立的乳尖儿,那触碰似有似无,虚飘飘的,仿若隔靴搔痒。 “嗯……” 她忍不住地呻吟,腰身不安地起伏扭动。 这般新奇的愉悦前所未有,远胜过夜深人静时,顾影自怜似的自渎。 他敛声屏气,指尖因情欲高涨而轻颤,修长的手继续下滑,探入双腿间…… 她眼前漆黑,没有视觉,其他感官更为灵敏。 一阵轻风吹拂,花枝微微晃动,悬挂在叶尖的露珠摇摇坠落,芬芳香气更为沁人。 没想到仅仅只是抚弄了几下,她就受不住地泄了身,极其敏感。 他有些意外。 灼热的吻从她的颈间向下落去,途经高耸的雪峰,到达湿润的幽谷,俯首臣服,就这样,轻缓地吻遍了她的全身,从外到内。 薛棠沉溺在他带来的极致温柔中,欲仙欲死。 一双手臂主动地迎了上去,她搂过他的脖颈,双腿自然而然地攀上他的腰间,凭着记忆中春宫图的画面,含情仰受,与其交合。 湿润的幽径被贯通,没有强烈的疼痛感,甚至很顺利地纳入了。 她曾自渎过,探索过身体的奥秘,哪怕是初经人事,也并不生涩。 男人讶异于她对男女情事的熟稔,不过仍怕狂烈的欲火伤到她,没有径直挺弄,而是留给她适应的时间,紧抱着她。 她紧扣着他的背脊,指甲陷进皮肉里。 他一言不发,也没有痛苦地呻吟,只是沉闷地受着,气息越来越乱。 薛棠先动了起来,这位神仙有些矜持,似乎没有经历过男欢女爱,比初尝云雨的她还要青涩。 阴阳交合,渐入佳境。乍急乍缓,津液肆流。 这位神仙身形清瘦,却结实有力,尤其在乱花深处进出时,更为刚劲。 他直身屈膝,她仰坐而入,一对玉乳落到他的眼前,不禁含吮上去,惹得她腰身摇摆得更快了。 十指相扣,热汗涔涔,交缠的身体好似融到了一起。 仿佛,本应如此。 夜色深沉,薄雾缭绕,唯有微茫的月光流照,辉映桃树下缠绵的身影。 钗垂鬓乱,湿汗淋漓,潮热的身子在他顶弄下起伏乱晃,那速度愈发急快,她扬首疾吟,迷乱兴奋中,身子倏地绷直,仿佛一下子被抛上了云端,那是一种无边无尽的极乐。 她瘫软下来,满面潮红,双腿间仍是痉挛,蒙眼的绸布也被汗水浸湿,她欲要摘下来,一探神仙的真面目,可却被他拦住了。 身子疲惫,醉酒的后劲儿也起来了,即使她想窥探仙容,也心有余而力不足,便顺着他的意,没再刨根究底,不去碰眼前的绸布了。 欢爱过后,神仙倚卧在桃树下,薛棠依偎在他的怀里,衣衫遮盖在身上,整个人被他深深拥着,格外温暖舒适。只是他默不作声,像个哑巴似的,薛棠也看不到他的神情,只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自己身上,似乎透着一丝悲伤。 她好奇地伸手抚向他的脸庞。 唇瓣柔软,鼻梁高挺,那优越的骨相,颇有几分熟悉。她继续游移,触及眼眸时,指尖潮湿。 就在此时,她的手腕被扼住,探索终止。 恍惚间,他缓缓俯下身,温柔地、小心翼翼地吻上她的唇,不沾染一丝欲念,像是怕惊扰到她,唇瓣没有任何偏移,就这样停留许久。 待他抬身时,薛棠忽觉一滴凉意落在脸颊上。 似汗珠,又似一颗泪,滑入耳颈间,无声无息。 虚幻中的一点真实乱了心绪,可她已经没有精力去想,眼皮愈发昏沉,终是在他温柔地照拂下,安然酣眠。 待她醒来时,天蒙蒙亮,云雾缥缈。散乱的衣衫沾着花瓣遮盖在她的身上,旁侧空无一人,蒙眼的布也不知飘向何处。 宿醉的她茫然地环顾四周,杳无踪影,无迹可寻。 清露花逦迤,大梦了无痕。 她心里空荡荡的,怅惘间,粉红的花瓣飘到眼前。她恍然发觉一夜之间,桃花竟都开了,花瓣随风纷飞,清甜的香气更为馥郁。 或许,真的是谪仙入梦,春风一度。 后来她常去朝景园游荡,期盼与她欢好的神仙再度现身,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仙影,她也心满意足了。 不过那位神仙始终没有出现,她只能借着春宫图幻想,直至邂逅了冯鉴青,这份执念才渐渐消失,只当是一场旖旎的、泛着桃花香的春梦。 第十一章休休有容 那个皎如霁月般美好的男子,一见倾心,再见钟情,那些前尘影事,薛棠历历在目,记忆犹新,尤其是初识过后的再次相遇,那时的欢喜与心动,刻骨难忘。 那年虎威将军侯海的长子侯胥代父出征,胜仗凯旋,皇帝在郊外行宫设宴庆祝,酒过三巡,郑皇后因身子不适提前离席,皇帝担心皇后身体,并未久留。没有帝后在场,臣子们玩得更是尽兴,划拳饮酒,袒胸露乳,地上还有醉酒酣睡之人。 冯鉴青没有参与其中,他衣衫清整,静坐在席间,观之不语,如雨后空山般清新的气质在肉山酒海中格格不入。 侯胥不屑地瞥了他一眼,“装清高!” 侯家与冯家本就有仇怨,冯鉴青的才貌又远胜过他,颇得皇帝赏识,哪怕直言进谏,陛下也未曾怪罪。 他心生妒恨,看他不爽,可又无从出气,今日庆功宴是他的主场,正好是个机会。 “这乐师的琴曲实在无趣,早听闻冯兄琴艺卓绝,不如为我们弹奏一曲助兴可好?”侯胥望向冯鉴青,狡黠地微笑着。 此话一出,场面瞬间安静了,众人面面厮觑,任谁都看出来这是在折辱刁难他。 一位年轻的臣子厉声驳斥:“冯兄出身名门,又是陛下钦点的状元,怎可让冯兄抚琴助兴?你……” “好。” 冯鉴青打断了他的话,平静地应了下来。 咒骂的话一下子噎了回去,杨复隐一脸担忧地看向冯鉴青,心里急得很。 侯胥大笑,神气十足,挥袖指向坐在琴前的乐师,趾高气扬地喊道:“一边去!给冯兄腾地方!” 乐师瑟瑟发抖地退到一旁,冯鉴青温和地朝乐师一揖,“借琴一用。”旋即又向杨复隐投去一个宽慰的笑容,那笑意好似蕴含着力量,杨复隐心安了许多。 冯鉴青坐在琴案前思忖片刻,在众人的注视下,从容地拨动琴弦,一曲《广陵散》在殿内响起,琴声悠扬,飘逸自在,如潺潺泉水流入心怀,妙不可言,听得众人入了迷。 看他云淡风轻,泰然自若的模样,侯胥气得牙痒痒,明明是想让他吃瘪,却不承想被他夺了气势。侯胥朝一旁的下属王丰使了个眼色,王丰凑近,侯胥附耳私语。 王丰了然颔首,侯胥得意一笑,举起酒坛朝众人大喊:“来!继续饮酒!” 喧闹声刹那间炸开,盖过了琴音,冯鉴青面不改色,仍全神贯注地抚琴,心无旁骛。 推杯换盏间,王丰假装醉酒脚滑,将手中的酒坛掷了出去,摔破在琴案前,一块弹飞的碎片划过琴身,断了一根弦,琴音戛然而止。王丰四脚朝天地仰摔过去,十分滑稽,众人捧腹大笑,一片哗然。 在喧笑声中,冯鉴青径直走向王丰,轻轻地将他扶了起来,关心问道:“可有受伤?” 王丰愣了一下,窘促地摇摇头,内心不由得暗叹:明知自己是为难他的人,非但没有嘲笑,还出手相助,当真是谦恭仁厚,气度不凡! 冯鉴青转身朝乐师歉声道:“在下必定赔偿。” 真是假惺惺!侯胥轻蔑地哼了声,旋即唇畔勾起一抹笑,“冯兄琴技了得,不妨用这断弦的琴为我们弹上一曲,开开眼界。” “你别欺人太甚了!”杨复隐攥紧拳头,愤愤不平。 侯胥下巴一扬,“要打架吗?” 都醉了酒,理智大乱,情绪更为暴躁。被他一激,杨复隐撸起袖子就要冲向侯胥,冯鉴青连忙拦住了他,朝众人和颜道:“天色已晚,过度饮酒伤身,一曲结束后,各位同僚回府休息可好?” “行啊!”侯胥嗤笑了声,颐指气使道:“还是这首曲子,若走了调,就不算结束!” “你!” 杨复隐气得涨红了脸,冯鉴青又一拦,朝他摇首。 稳定住他的情绪后,冯鉴青坐回到案旁,看着断弦的琴,沉思默想,考虑对策。 就在此时,苍茫辽阔的尺八乐音突然响起,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。冯鉴青循声看去,红衣白裘映入眼中。 薛棠吹着尺八而来,神态从容,悠然自得。 冯鉴青一怔,继续抚琴。 尺八的加入填补了残缺的音节,琴声为辅,遥相呼应,乐音越发凛冽,曲调透出肃杀之气,犹如浴血战场,奋勇冲锋,气势磅礴。 两人配合得极为默契,曲终奏雅,神韵天成,众人叹为观止,只有侯胥铁青着脸,咬牙切齿。 一曲终了,薛棠莞尔看向冯鉴青。他目光一飘忽,朝她深揖致谢。 “拜见公主。”在场群臣相继施礼。醉醺醺的臣子暗中掐着大腿保持清醒,衣衫不整的臣子慌忙地弹冠振衿。 侯胥正在气头上,可碍于她的公主身份,还是低下了头,压根没意识到自己衣衫大敞,袒胸露腹,一身肥膘暴露在外。 薛棠睨了一眼,嫌弃地撇过头,“侯将军遮一遮肚子吧,实在不雅。若让不知情的外人看到,还以为侯将军是杀猪的屠夫呢。” 窃笑声此起彼伏。 侯胥恼羞成怒,涨红的双眼闪着凶光,格外瘆人,吓得一些臣子大气不敢喘,汗洽股栗。薛棠面不改色,昂首直视着他,尽显一国公主的威仪。 皇帝没有同意她参加庆功宴,她只得远远地偷看,不承想竟瞧见侯胥欺辱于他,义愤填膺,哪怕事后被皇帝责备,她也要出面为他抱打不平。 王丰生怕侯胥脾气上来了,冲撞了公主,急忙揽过他的肩劝道:“将军,时候不早了,我们回去吧,老将军等着你回家呢。” 侯胥怒气填胸,可又不能做什么,愤愤地瞪了冯鉴青一眼,猛地推开了王丰,拂衣而去。王丰松了一口气,拜别公主后,又讪讪地朝冯鉴青一揖,紧追侯胥的脚步离开了。 冯鉴青望着渐渐远去的背影,若有所思,耳畔忽地传来女子温柔的寒暄。 “转眼一年过去了,公子可好?” “一切安好。” 他的唇角微扬,笑容如春风拂面般和煦,恭而有礼,温文尔雅。 薛棠顿觉面颊生热,心跳越来越乱。 她克制着心头的颤动,朝他娓娓道:“那侯胥仗势欺人,嚣张跋扈,实在可恶。冯公子大度,胸怀广阔,不与其计较,难能可贵。” 冯鉴青轻笑了下,沉声静气道:“与其争,不如容。” “冯公子当真是坦荡荡的君子,不过……”话音一顿,她努努嘴,续道:“我可见不得你受欺负,我派人带你走另一条路回府,不与他们同行。” 冯鉴青一恍惚,她的言语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。 见他迟疑,薛棠蹙起眉头,加重了语气,“公主的命令,你不从吗?” 冯鉴青犹豫应道:“是。” 薛棠展颜笑了,悠然离去。 冯鉴青神色凝重,杨复隐靠近他深意一笑,“冯兄,公主好像……看上你了。” “不可胡言,有辱公主清誉。”冯鉴青严肃道。 杨复隐玩味的笑意甚浓,转身之际,不小心撞到个人。 他定睛一看,是个穿着宫装的清秀姑娘,赧然道歉:“小生一身酒气冲撞了姑娘,实在冒失,多有得罪。” “没事。”符采没有过多理会,掸了掸衣衫来到冯鉴青面前,引臂恭敬道:“冯公子,请随奴婢这边来。” 第十二章光风霁月 夜色浓重,冯鉴青跟随着提灯引路的符采前行,越走越偏僻,亭台楼阁渐渐隐没在黑暗中,眼前变得空旷,依稀可见远处群山的轮廓,一望无际的平地上覆着厚实的积雪。那雪平坦洁白,留下的脚印很少,在月光的照耀下,泛着莹莹光泽。 冯鉴青茫然不解,明明已经离开了行宫,可她仍是前行,似乎要将他引至另一处。 他欲要开口询问,苍凉辽阔的尺八乐音在风中响起,回荡不绝,一抹熟悉的身影随之出现在视线中。 符采悄然退下。 冯鉴青回过神时,符采早已不见。 乐声渐弱,停了下来。 冯鉴青躬身问道:“公主为何引臣来此处?” “我想见你。”薛棠莞尔道。 冯鉴青恍然怔住了。 薛棠悠然注视着他。自从初经人事,尝到甜头后,她便食髓知味,想要追求更多的快乐。她喜欢既有才貌,又有风骨的君子,冯鉴青的出现荡漾了她的春心。她时常偷偷幻想,若依照后宫位分排列,那冯鉴青一定是正宫的地位,其他男子都要往后靠靠。 那时的她尚未意识到这样的想法等同谋逆,是在觊觎帝王的权力。 她只是想追求灵肉合一的快乐,尤其是在妇德的规训下,更想放纵了。撕开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重衣衫,从华丽的锁链中挣脱出来,享受至情至性的极乐。 天空忽地飘起了雪,薛棠抬手伸向半空,眼笑眉舒,“下雪了,公子可要随我避一避雪?” 冯鉴青一口回绝:“这不妥……” “你要留我一人在此吗?你一点也不担心我的安危吗?”薛棠嗔道。 冯鉴青顿时无措,薛棠笑着拉起他的衣袖,小跑至不远处的破屋中。 这是一间还未修缮好的屋舍,里面空荡荡的。薛棠掸着身上的雪,不经意回身一看,发现冯鉴青站得很远,背对着她,脊梁挺拔,矜重端正。 薛棠一笑而过,继续掸着雪,与寻常好友闲聊般的语气随口一问:“公子可会尺八?” “略懂皮毛,远不及公主。”冯鉴青拘谨道。 薛棠轻叹了声,“以前的宫廷乐常有尺八出现,后来因尺八杀伐气重,文人不喜,渐渐被箫代替。不过,我还是很喜欢尺八,它的音色很独特,空灵辽阔,像是展翅高飞的鹏鸟,可以在天地间自由自在地翱翔。” “公主吹奏得很好听。”冯鉴青温和地回应道。 薛棠喜笑盈腮,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学习尺八的过程。冯鉴青侧首静静地听着,时不时地回应几句。一番闲聊下来,气氛缓和了许多,礼教的疏远淡化了几分。 夜色越发幽蓝。 微弱的光线中,薛棠怡然注视着那颀长端正的背影,“器乐我最喜欢尺八,那公子可知我倾心什么样子的男子吗?” 冯鉴青一恍惚,低首道:“臣不知。” 薛棠朝他徐徐移步,悠悠轻吟:“谦谦君子,卑以自牧。矜而不争,群而不党,泰而不骄。怀德怀刑,不以冥冥堕行,慎其独也。如山中竹,谷中兰,雪中梅,自是有节有香有骨。” 冯鉴青眸光一动,心中泛起波澜。 这是皇帝赞颂他的话,广为流传。 言罢,薛棠已走至身后,满目期许,冯鉴青心乱如麻。 他弓腰回身,后退一步,郑重道:“臣无心情爱之事,惟愿秉诚守实,倾身以报社稷,兼善天下,无愧于天地,无愧于百姓。” 几乎没有迟疑地拒绝了。 沉默片刻,薛棠幽幽的声音传至他的耳畔。 “那……你可无愧于我?” 一滴雨坠落心头,荡起圈圈涟漪,冯鉴青垂首无言。 无声胜有声。 薛棠黯淡的眸子重新亮了起来,抿唇一笑,“你不敢看我?” “目不视非,孤男寡女共处一室,影响公主清誉,臣去外边侯着。”冯鉴青肃然道。 薛棠讶然,“可风雪很大……” 他不顾阻拦,执意要走,门一开,冷风流窜,寒气袭来。 “冯鉴青!”薛棠扬声叫住他,嗫嚅道:“这里黑,我害怕……” 时间静止似的。不知过了多久,吱的一声传来,风雪声渐弱,变得闷沉。 门关上了,那抹身影仍在。 薛棠暗喜,怯声问:“你还走吗?” 冯鉴青没有直接回应,而是径直在窗前寻了处透亮的地方,端坐下来。 薛棠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存在,只见他解开垂在玉冠下的发带,蒙在眼前,温和朗润的声音传来, “臣就在这里,守着公主。” 心弦一动,余韵悠长。 薛棠恍惚看住了,这不是幻境,亦不是梦,而是真实存在的。 月光斜照在他的脸庞上,周身仿佛散发着柔和的清辉,温润端方,光风霁月,似画般美好,圣洁而不可亵渎。 色欲痴念烟消云散,薛棠脸颊烫得厉害,如小鹿乱撞的心跳愈发强烈。 一点昏黄的光突然出现在窗纱上,时隐时现,似有人在外探看。薛棠怔了下,悄然上前开门。 没有了视觉,听觉更为敏锐,冯鉴青疑惑地轻唤了声,“公主?” “是我的侍女找来了。”薛棠回道。 符采提灯撑伞站在风雪中,怀里还抱着一把伞。周围空荡荡的,只有她一人。 “公主,快回去吧。”符采蹙眉轻声道。 薛棠没有留意到符采凝重的神色,匆匆拿伞走到冯鉴青身前递给他,柔声致谢,“已为公子备好了回程的马车,稍后就到,外边的风雪还很大,公子路上多加小心。” 冯鉴青抬手接起,指尖不经意地触碰到了一起,两人身形皆是一滞,微妙的悸动蔓延开来。 薛棠抿唇羞笑,快步离开了。 碎琼乱玉中,她满心欣喜,笑眼盈盈,轻快的步子仿佛要跳起来似的,符采撑起的伞左挪右偏,根本遮不住她。 符采一脸担忧,警示道:“公主,陛下生气了。” “怎么了?”薛棠不以为意地问了句,仍沉浸在喜悦中。 符采沉吟道:“陛下是因您而生气……” 寒气骤然加剧,透肌侵骨,薛棠神色变得凝肃。 第十三章槛花笼鹤 “本就是侯将军挑衅在先,棠儿帮冯鉴青解围,打抱不平,也在情理之中,陛下万不可重责。” 苦口婆心地劝言回荡在寝殿中,皇后小心翼翼地敛首跪在床榻上,额头渗着豆大的汗珠,面色苍白极了,毫无血色。 站在她面前的薛道权满腔怒火,甩袖斥道:“她一个未出阁的公主,没有朕的允许,怎可随意面见外臣?现在侯海上疏弹劾,说朕的女儿不守礼法,有伤风化,甚至意图涉政!” 最后两个字出口,郑婉贞神色大变,“那分明是侯海为他的儿子出气,棠儿怎会涉政啊!请陛下明鉴啊!” 急火攻心,郑婉贞猛地吐出一口黑血,顿感天旋地转。 薛道权急忙扶她躺下,“你好好歇着,不要再劳心费神了。” 郑婉贞不顾虚弱病体继续劝道:“棠儿是您的女儿,不要因为几句谬论伤了父女的感情,她还那么小……” 薛道权别过头,凝重闭目,决绝道:“这次是绾阳的错,朕必须给她一个教训,杖责二十,让她好好反省。” “陛下!”郑婉贞欲要拽住他离去的衣袖,羸弱的身子从床上栽倒下来。 薛道权一惊,回身扶她,可她却不肯起来,伏跪在他脚下,凄怆哀求道:“棠儿还小,禁不起杖打啊!臣妾去劝劝她,她会听话的!” 薛道权心疼地拥她入怀,怀中枯瘦的女子渐渐啜泣起来,“陛下……棠儿姓薛,是您唯一的女儿,血脉相连,她不会……绝对不会背叛您。” 薛道权眼神复杂,紧紧地抱住她。 当薛棠得召见郑皇后时,她呆住了。 那副病容更加憔悴了,形如槁木的身子瘫靠在床榻上,乌发垂散,眼眶深凹,面色惨白,一副油尽灯枯之貌。 薛棠鼻子一酸,上前握紧她的手,“母后……” 郑婉贞覆上她的手背,有气无力地劝诫道:“乖孩子,听母后的话,你还是个没出阁的姑娘,没有你父皇的旨意,不要随意抛头露面。哪怕以后婚嫁了,也不要与外臣过从甚密,更不要……干涉朝政,切记,切记!” 一番说教淡化了薛棠哀伤的情绪,尤其那反复强调的语气,令她心生不快。 她微微松了手,头垂了下来,“母后认为儿臣错了?” 寂然无声,郑婉贞沉默不语。 薛棠抬眸看她,眼神满是不服,“那侯胥仗势欺人,我身为一国公主,有责任保护我的子民。” 此话一出,郑婉贞怔住了,眼前少女的神情似曾相识。她的内心惴惴不安,语气多了几分严肃,“你为冯鉴青打抱不平的心,母后理解,可也要恪守礼法。酒宴上皆是披襟散发,衣衫不整的外臣,你身为公主,又是个未出阁的女儿家,怎可在这样的场合中抛头露面?” “那是皇家举办的宴会,又不是自家的私宴,他们见了公主,理应穿好衣服,着装整齐,怎怪我不守礼法?明明是侯胥失仪大不敬。”薛棠忍不住地反驳。说罢,她小声地嘀咕起来:“再说了,那侯胥大腹便便,也没什么好看的。” 郑婉贞摇头叹息,“棠儿……” 眼见着皇后又要开始长篇大论地说教,薛棠连忙应道:“我记住了。” “好孩子。”郑婉贞怜悯地抚摸着她的头,目光略有几分哀戚。 薛棠怏怏不乐,她若是个皇子,必然受到帝后夸赞,哪怕真的涉政了,她也不会受到任何责罚,甚至还会得到鼓励和支持。只可惜她是个公主,常常好事变坏事,处处受限,诸多不宜。普通男子尚可三妻四妾,公主是除皇后外,国朝最尊贵的女人,却仍要守贞。明明受帝王万千宠爱,却被明令禁止不许踏入前朝一步,宛若槛花笼鹤。 不过,她还是很喜欢自己的女儿身,若有朝一日,女子可以冲破束缚,如男子般潇洒而活,那该有多好…… 她正想着,郑婉贞柔和的声音传来,“尺八杀伐气太重,不如换别的乐器学习。你父皇喜听琵琶,你若感兴趣,我便传乐师过来教你。” “琵琶也可奏出杀伐之音。”薛棠脱口而出。 郑婉贞无奈叹道:“女子习乐还是要以柔婉之曲为主,静心修身,陶冶情操,那些粗犷的乐器和曲子皆不宜女子学习。” 闻言,薛棠心里郁堵,丝竹管弦本是一种乐趣,怎么像被铐上枷锁似的? 她欲言又止,郑婉贞剧烈地咳嗽起来,抚胸喘息,嘴唇愈发苍白。身旁的侍女急忙递来药茶,薛棠立刻接了过来,微斜杯身送到郑婉贞嘴边,缓缓喂其服下。 看着皇后气若游丝的虚弱模样,薛棠只得压下不满的情绪,不再争辩。 几日后,在乐师的指导下,薛棠学起了琵琶。 凤阳阁内,薛棠恹恹地拨弄琵琶,照着曲谱奏出生硬的调子,兴致索然,昏昏欲睡之际,符采抱着一个长木盒走来。 “又有臣子弹劾我了?”薛棠头也没抬,无精打采地问道。 符采意味深长地一笑,“是冯公子托人还伞。” “冯鉴青?”薛棠眼前一亮,精神骤然清明。 符采小心翼翼地将木盒放在桌案上,神秘兮兮道:“这里面好像不只是伞。” 薛棠兴致盎然,撇开琵琶上前细看。 只见一枝红梅赫然别在木盒的镂空雕花上,暗香流动,清雅朴质。 薛棠的唇畔不觉上扬,心生欢喜,她好奇地打开木盒,伞旁的物件跃入眼中,加快了她的心跳。 那是一把尺八,顶部刻着海棠花。 过去的记忆在脑海中挥之不去,尤其是那无关色欲的心动,仍然存在。 薛棠迷离地醒来,睡眼惺忪,仿若回到过去的恍惚感尚未消散,心跳得厉害。她依稀记得自己在朝景园游逛累了,便伏在石桌上休息,只是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。 带子压在手肘下,披风没有被风吹走,严实地盖在身上。 她忽地意识到在临睡之前,披风的带子是系好的,并未散开。 难道记错了? 她突然想到什么,立即环顾四周搜寻。 “是你吗?” 良久,无人回应,只有风吹枝叶的簌簌声。 薛棠怅然垂眸。 第十四章忍辱负重 一场烟雨过后,天色渐青,山雾空濛。寺院的钟声回荡在幽谷中,深厚空灵,余韵悠长,一群大雁随着佛偈渐飞渐远。 浩浩荡荡的皇室仪仗队伍驶至华云寺,旌旗招展,结驷连骑,绵延数里。 郑皇后生前常常来华云寺礼佛,故在她病逝后,每到清明时节,皇帝都会其子女来华云寺住上几日,悼念亡妻,今年亦是如此。 主持与一众僧人在寺院门口叩拜迎接。 公主的轿辇停在最后,沉宗知跃下马来到轿旁等候,薛棠一掀帘,他便恭敬地伸手相扶,薛棠只是将指尖轻轻搭了过去,优雅下轿,随即收回了手,仪态端庄,目光疏离。 自从那夜过后,薛棠待他如宾,不再与他同房共寝,甚至连话都很少说。 沉宗知僵在半空中的手垂落下来,黯然神伤。 “都起来吧。”薛道权展颜道。 僧人们纷纷起身,一位束发的白衣男子在其中格外显眼,眉清目秀,丰神俊逸,立如芝兰玉树,清正端雅。 “父皇。”他和敬地唤了声。 久未听到的声音令薛道权心头一颤,移目看去,映入眼中的男子仍旧是记忆中的模样,唯有那抹笼罩在眉眼间的阴郁彻底消失了。 薛道权上前轻拍了拍他的肩,“构儿近来可好?” “儿臣一切安好。”薛云构温和回道,“父皇又瘦了些,勤政的同时更要注意身体。” “朕会的。” 面对儿子的关心,薛道权感到欣慰,可心头又生出几分惭愧,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,喟然而叹,沉默无言。 一位缥碧绸衫的清秀女子从皇帝的轿辇中探身而出,那张陌生的面孔令在场的僧侣都愣住了,能与帝王共乘一轿的人,定不是普通人,可他们只收到了皇帝携其子女前来碧云寺的消息,并不知道还有其他人。 “这是许婕妤,你们愣着做什么呢?还不行礼!” 在一旁的大皇子薛桓芳厉声厉色,吓得那些僧人慌忙施礼。他的身躯高大,异于常人,衬得那些瑟瑟发抖的僧人更为瘦小。 “不要怪罪他们。”许今禾紧张地劝道。 她的话一出,薛桓芳的神色柔和了几分,不过转瞬即逝,恢复如初,仍透着目空一切的倨傲,盛气凌人,一身绛紫锦服尽显他尊荣华贵,俨然一副储君气派。虽尚未入主东宫,但谁都看得出来他势在必得。 薛道权抬手道:“许婕妤伴驾随行是朕的临时决定,不知者无过,不必跪了。” 僧人们这才站了起来。 “大哥。” 弟弟的一声问候如风过耳,薛桓芳不理不睬,薛云构的神色仍是平和,看不出一丝波澜。薛桓芳昂首阔步从他身前经过,紧跟在许今禾和皇帝身边,“父亲小心台阶。” “放心,我还没到七老八十。” “父亲正当年呢!” 和蔼的笑声传来,父子俩谈笑自如,气氛轻松闲适。直至亲密无间的身影消失在台阶的最高处,薛云构眼中的落寞才浮现出来。 “六哥。”薛棠笑吟吟地走了过来。 薛云构顿时眉目舒展,轻轻一嗅,“一如既往的梅花香。” “这还是六哥制的香,其他香我用不惯。”薛棠笑眼盈盈。 薛云构的眼神更为温柔,“我又制了些香,这次的梅香加了冰片,气味清冽,适宜暑热时节,待你回去时带走。” “那我可一定要好好品品,六哥有心了。”薛棠目光期待。 薛云构一笑而过,“我一个闲人,制香取乐,妹妹喜欢便好。” 薛棠闻言不免有些感慨,从她幼时记事起,薛云构便在华云寺带发修行,长斋礼佛,起初是为久病的郑皇后祈福,后来郑皇后离世,他仍不离寺,继续为皇帝与天下众生祈福,鲜少有机会回宫。 他虽已封爵,但只是个挂名王爷,没有任何实权,甚至连自己的王府都没有,一直在华云寺居住,这便导致了明明是一母所出的同胞兄妹,气质却完全不同,一个雍容华贵,一个清心寡欲。 钟声深沉悠扬,一座座佛殿庙堂笼罩在缭绕的檀烟中,香气浓厚,薛棠跟随众人来到一座特殊的佛殿前。 这座佛殿只立着一尊与众不同的菩萨金像,慈眉善目,华冠丽服,与已故的先皇后极像,这正是皇帝命人用赤金铸造皇后圣像,以此纪念皇后的贤德。 先皇后离世后,皇帝时常追思缅怀,一直未立新后。世人都说帝后情深,可薛棠不以为然,若真是情深,何来后宫三千佳丽?又怎会带新欢来悼念亡妻呢? 许今禾在佛殿门外踌躇不前,面露难色,“陛下,这……不合适。” 薛道权主动拉起她的手,安慰道:“如果皇后在世,朕相信她一定会很喜欢你的。” 薛棠眉头一皱,不堪视听,别过头时,目光不经意地掠到薛桓芳的身上,发现他的脸色极差。 父亲在自己生母的圣像前与别的女子亲密,还把生母搬出来自圆其说,她这个过继的女儿都看不下去,更别说是亲生骨肉了。 “父皇……”薛桓芳欲要上前劝止。 薛道权面无表情地一瞥,薛桓芳顿住了脚步,嘴唇隐隐翕动,似在做思想斗争。 默立片刻,薛桓芳低首将手中的香烛递给了许今禾。许今禾一脸抗拒,可在帝王的威仪下还是选择了顺从,她点燃香烛,听话地按照流程进行参拜。 薛桓芳终是退回了原地,拳头紧握,指节泛白,颇有忍辱负重的意味。 薛棠微眯眸子,几分好奇,几分轻蔑。 参拜过后,许今禾起身退到旁侧,薛道权满意颔首。薛棠的目光重新回到了许今禾的身上,她原是御膳房的小宫女,后被帝王临幸,破例从宫女直升为婕妤,这对于后宫的女人而言,可谓是莫大的恩宠与荣耀。 起初薛棠耳闻时还有些诧异,可今日一见,便不再感到意外了。 父皇向来喜欢温顺柔婉的女子,而许今禾就是这样的女子,面相良善,纯真美好,清澈的眼眸透着不谙世事的懵懂,任谁见了都会心生好感,怜爱有加。 像是曾受盛宠的赵美人和魏美人,性子在帝王眼中都过于张扬,并非良善,还为了争宠斗来斗去,到最后一个死了,一个打入冷宫后疯了,而她尊为天子的父亲,隐身般的享受并冷眼旁观这一切。 薛棠木然,心底冰凉。她不认同受皇帝宠爱是件幸事、是可以引以为傲的殊荣,她只觉得悲哀可怜,包括她自己,甚至连“宠”这个字都变得讽刺。 参拜结束,众人出了佛殿,薛桓芳同皇帝在前面走着,薛棠魂不守舍地跟在后面,不料薛桓芳突然止步回身,她猛不防地撞上了他坚硬的胸膛。 薛桓芳掸了掸衣服,一脸鄙夷,“我与父皇还有政事要谈,你一个女人家跟着做什么?” 高高在上又带有轻蔑意味的语气令薛棠不适,顿感气闷,可又无法反驳。 薛桓芳扫了眼她的腹部,拿腔作调道:“听说华云寺的送子观音很灵,不如妹妹过去拜拜,那儿才是妹妹该去的地方。” “送子观音就算了,我现在只想向佛祖多进几炷香,去去晦气。” 揉着额头的薛棠话里带刺,听得薛桓芳脸色阴沉,“已经是出阁的姑娘了,一点妇德妇容都没有,父皇真是把你宠过头了!” 他挥袖离开,薛棠凝眸望着渐行渐远的背影,胸口郁气难平。 “棠儿。” 温柔的声音忽地响起。 第十五章春水煎茶 гóuщeп8.čóм 流水潺潺,曲径通幽。青砖灰瓦间,一树红山茶盛放,明艳似火,为素朴的禅院增添了一抹亮色。旁侧凉亭中,薛云构不徐不疾地煮水煎茶,薛棠默坐静观,心不在焉。 风炉炭火旺盛,釜中水腾涌,茶沫快要溢出,薛云构添水止沸,余光中,薛棠仍是闷闷不乐的样子。 “吃些点心解解乏,华云寺的吃食比不上宫里的珍馐美味,不知合不合妹妹胃口?” 说着,薛云构打开石桌上的梅花食盒,里面是几道精致的糕点,装在青瓷碟子中。薛棠一眼就看到了豌豆黄,这是她最喜欢吃的糕点,心头郁气消失大半。 那堆迭的豌豆黄块块分明,小巧方正,澄黄的表面淋着晶莹剔透的桂花蜜,鲜亮诱人。薛棠迫不及待地执箸夹起一块品尝,香甜软糯,入口即化,唇齿间流溢着桂花的清香,回味无穷。 “真好吃。”她的眼眸亮了起来,心情大好,接连吃了好几块,不禁夸赞道:“想不到华云寺的师傅手艺这么好,更胜宫中御厨。” 薛云构轻笑了下,“这是我做的。” 薛棠讶异。楍妏后續鱂茬м𝔦м𝔦se8.c𝖔m哽薪 綪箌м𝔦м𝔦se8.c𝖔m繼χμ閲dú 釜中汤花生白,薛云构分了碗茶,轻轻推到她面前,“我知道你要来,便提前做好了,这点心还有很多,慢慢吃。” 薛棠押了一口茶润喉,微苦的滋味中和了甜味,清新爽口,余味回甘,齿颊生香。 这茶与豌豆黄极配,薛棠心甜意洽。 薛云构见她吃得开心,唇畔不自知地上扬,注视着她的眼神更加温柔,无声无息。 “六哥。”薛棠忽地抬眼,他的目光立即飘移到釜中正翻滚的茶汤。 “嗯?”他轻淡地应了声,平静地将釜从风炉上移走,放置在交床上。 “你怎么会做豌豆黄呀?而且还这么好吃。”薛棠疑惑问道。 薛云构微笑道:“寺里之前晒了些豆子用不完,我闲来无事,便学习了几种吃法,妹妹喜欢就好。” 薛棠牵动唇角,笑意有些黯淡。 小时候不懂他为何舍弃荣华富贵、权势地位,选择入华云寺苦行清修,后来储君斗争拉开了帷幕,她才明白,他哪里是祈福,分明是避世自保。 兄弟阋墙,父子离心,即使血脉相连,也免不了争权夺利,可选择躲避真的能逃过受制于人的命运吗? “六哥,你不想回宫吗?” 即使知道他的回答,她还是想问上一句。 薛云构押了口茶,淡然笑笑,“富贵乃烟云幻境,不如作个闲人,对一篆香,一盏茶,一溪云。” 薛棠犹记年少的他,眉眼始终笼罩着挥之不去的忧伤,内敛而又阴郁,与人相处仿佛隔着一堵无形的墙,难以亲近。而现在的他,眉眼慈悲,恬静淡泊,像是看破红尘的神仙。 这样也好。她没再多问。 薛云构感慨道:“上次见你还是个小女孩,如今已为人妇,当真是白驹过隙,忽然而已。” “是啊,时间过得真快。”薛棠垂眸附和道。 薛云构关心地问道:“婚后生活可好?驸马待你如何?” 薛棠晃了下神,无奈道:“他对我很好,人也坦荡,我只是单纯不喜欢这段婚姻。” “妹妹是不喜欢当下的处境吧。”薛云扼要地道了句,一语点破她的困扰。 薛棠豁然,“六哥真是了解我。” 薛云构低首抚向胸口,“我是你的亲哥哥,血脉相连,自是能感知到你的喜怒哀乐,通晓你的心思。” “说来惭愧,妹妹感知不到六哥的心境。”薛棠讪讪道。 “或许是因为我无悲无喜吧。”薛云构一笑而过,徐徐为她续上了茶。 在佛香梵音的长期熏陶下,他的眼神愈发清净通透,似水滋润万物,泛着普度众生的神性,超然物外。 薛棠的心绪得到片刻安宁,可很快又陷回愁闷中。薛云构虽然懂她的心境,但无济于事,并不能带来解脱,除非他回宫夺权,尚可助她,可这难比登天,如挟泰山以超北海,不易实现。 亭外的一树红山茶随风飘摇,独自盛放在冷清的墙瓦间,灿烂却又孤寂,仿佛被深院禁锢住了。 薛云构见她情绪低落,温柔地开解道:“云来山更佳,云去山如画,与其在无涯愁海中沉沦,不如顺其自然。” 薛棠清苦一笑,对于她而言,顺其自然与妥协无异。他是这样的选择,可她不想。 “真是羡慕六哥的心性,倒是应了那句心似白云常自在,意如流水任东西,看来吃斋念佛并非苦事,对修身养性大有益处。” 薛云构似笑非笑,“妹妹不如与我一同修行?闲看庭前花开花落,漫随天外云卷云舒,逍遥自在,无拘无束。” 薛棠努努嘴,“我不要。” “妹妹舍不得身外物?亦或是心有牵绊?”薛云构云淡风轻地一笑。 薛棠摇了摇头,目光多了几分哀戚,“我只是……不甘心。” 薛云构敛容,沉默半晌,喟然长叹,“禅院清幽明净,或许可以减轻些许愁绪,平心静气。” 乏力感油然而生,薛棠垂眸不语。 梵音钟声回荡在耳边,那是可以令人心神安宁的声音,可她仍静不下心,只觉心头郁堵,像是被四面都是墙的屋子困住似的,无处逃脱,连透气的缝隙都没有。 天色晦暗,云雾沉闷。 薛棠漫无目的地在寺中游荡,行至东边,院落墙面的一方题字吸引了她的目光。 那是一篇《心经》,墨迹很新,应是前几日写的,还隐隐散着清雅的墨香。上面的字笔法精妙,疏密相间,潇洒飘逸,神似书圣墨宝,可见摹写者笔力高超,运用自如,已到登峰造极的境界。 薛棠仔细观摩,若有所思。 凉意沾衣,雨落无声,她入了神,浑然不觉一把油纸伞悄然而至,遮在她的上方。 “公主,小心着凉。” 熟悉的声音传到耳畔,她回神转身看去。 蒙蒙雨雾中,一袭蓝衣的沉宗知出现在眼前,遮雨的伞向她倾斜。 第十六章雨条烟叶(限) 他发冠上的银簪尤为明显,薛棠淡然问道:“你考虑好了吗?” “公主,请相信臣。”沉宗知毫不犹豫道,“臣不是始乱终弃的人,既然认定了公主就绝不负心。公主哪怕面首三千,臣也不怨不悔。只要公主需要臣,不论是以臣下的身份,还是夫婿的身份,臣都会满足公主。” 这些话压在他心头许久,好不容易得到了释放,言辞恳切又流畅。 薛棠的神色仍旧平静,看不出波澜,她沉吟半晌,开口问道:“沉宗知,你……真的喜欢我与你的这段婚姻吗?” 这样的回应出乎他的意料。 沉宗知怔愣了下,坚定道:“能成为公主的驸马,是臣最大的幸事。” 薛棠垂首笑了笑,目光中的苦涩转瞬即逝,余留几分温柔。她不想让两人之间的气氛过于沉重,尤其是在他满眼爱意的时候,她还做不到无动于衷。 她前行几步,佯装绊了一下,惊呼出声。 沉宗知急忙扶住了她,“公主还好吗?” 她撇了撇嘴,“脚扭了。”说着拿过他手中的伞,沉宗知自然而然地将她拦腰抱了起来,她抿唇一笑,顺势勾住他的脖颈,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。 温热的气息弥漫在耳颈间,沉宗知的脸颊腾地烫了起来,心跳急快,板直地盯着前方。明明欢好过无数次,可面对她的撩拨,还是一触即溃,乱了方寸。 雨条烟叶飘飘,油纸伞微晃,伞下拂过的风潮湿而又黏连。 他就这样一路抱着她回到了禅房,丝毫没意识到圆领袍的盘扣被她悄悄解开了,腰带也松了。 檀香缭绕,诵经声隐隐传来。清幽静谧的禅房中,沉宗知将薛棠轻轻地放到床榻上,旋即半跪在地上,小心翼翼地褪去她的鞋袜察看。他见脚踝光洁,没有红肿,心里安稳了,正准备为她按摩之际,衣襟忽地耷拉下来,这时他才惊觉自己的衣袍开了。 他立即捂住了衣襟,脸颊烫得厉害,头也不敢抬。 薛棠掩唇一笑,慢条斯理地打趣道:“瞧你,生怕被我占了便宜似的。” 心知是她作的乱,沉宗知赧颜,头更低了,“公主既然想看,那便看吧。” 说着,他不再遮掩,敞开衣襟,精壮的身躯半露在她眼前。 这体魄确实赏心悦目,肌肉线条恰到好处,如同精雕细刻般完美,尤其是胸肌前的两颗红果,透着鲜嫩的粉色,在半敞的衣衫内时隐时现,与这具成熟的躯体形成了鲜明的反差。 被她灼灼的目光注视着,沉宗知耳根通红,局促不安,却仍是强装镇定为她按摩脚踝。 “还、还疼吗?”他讷讷地问。 “不疼了。” “那公主可还有不适的地方吗?” “有。”薛棠一本正经地应了声。 沉宗知不假思索道:“臣去传随行太医……” “不必,你就可以治疗。”薛棠扬唇一笑,微微抬腿。 沉宗知不禁怔住了,她的脚踝离开了掌心,足尖有意无意地掠过他的腹肌,慢悠悠地向上游移,落至胸膛挺立的红豆上,揉挑拨弄。 酥酥麻麻的异感袭来,他面红耳赤,一把握住她的小腿高抬,她的身子一下子仰了过去,双腿朝他张开着。 这样的姿势并不陌生,他本想制止她的举动,却更暧昧不清了。 呼吸变得紊乱,沉宗知别过头,极力克制道:“公主,这是寺里……” “你又不是寺里的和尚,何须守清规戒律?”薛棠轻飘飘道。 话虽没错,可不合道德礼法,不敬神佛。 沉宗知踌躇不前,薛棠声调加重,“你不敢?” 眼见着她又要摆出那副冷静持重的模样,沉宗知猛地拽过她的小腿,欺身而上,干柴烈火勾了起来。他的身下早已硬挺,薛棠的眼眸变得柔媚,迎上他激烈地亲吻,翻云覆雨,颠鸾倒凤,直至夜深。 雪白如月光的身子被男人抵在门板上,女人的双腿盘绕在男人的腰间,两具身体深深地交缠在一起。 即使深更半夜,仍有僧人在苦修,木鱼梵音隐隐回荡在耳畔,那明明是祥和的、令人心神宁静的声音,薛棠却感到格外刺耳。 “再用力点……”她轻喘喃喃。 男人更为亢奋,薛棠忽觉自己的身体脱离了门板,重心完全依附在他的身上。 汗涔涔的身体仿佛交融到了一起,柔软的双乳压着坚硬紧绷的肌肉磨旋,她的指尖深深地扣着他的背脊,享受着他在体内的急冲猛进。 抓着她腿根的手臂青筋凸起,肉体疾快碰撞的响声掺杂着湿泞水声在禅房里回荡,完全淹没了佛音。 耳边男人粗重的喘息声愈发强烈,欲海翻腾,层层浪潮席卷而来,铺天盖地。 世间清净了。 肌肤潮湿微凉,她紧抱着他,攀附在他腰间的双腿隐隐搐动,交合处湿腻一片。 夜色漆黑寂静。 薛棠枕在男人宽厚的胸膛上,静静地听着他强劲的心跳声,那极具生命力的跳动将她餍足后的空虚衬托得更为明显。 虽然欢爱多次,但过后极少有温存时刻,沉宗知格外珍惜这样的时光。夜深寒重,他将被子向上提了提,盖住她裸露的肩颈,情不自禁地吻了下她的额头,轻怜地抚摸着她的发。 “我向公主保证,我会从一而终,绝不背弃。”他恳挚道。 虽然这样的承诺很感人,但对于薛棠而言,激不起来太大波澜,很快便心如止水了。 从小到大,她极少见对待感情一心一意的男人,大多都是妻妾成群,便连她敬重的几位长辈也不例外。从一而终只用来要求女人,并且非常严格,而男人见异思迁却比比皆是,无可厚非。纳妾蓄妓司空见惯,花街柳巷夜夜笙歌,民间典妻卖妾的事迹她也略有耳闻。 一方面是她信不过男人的承诺,另一方面是她并不在意。 在她的认知里,既然选择做她的男人,那便要忠贞不渝,这是不可撼动的基础。不过,她不希望被婚姻束缚,尤其这种是违背本意、强行凑到一起的婚姻。 哪怕贪恋他完美的肉体,常常沉沦于他所带来的性爱欢愉,她也无法对婚姻产生好感、憧憬,只觉得这是一种沉重的枷锁,加剧了世俗眼光对她的审判与框定。 她叹了声,“时候不早了,睡吧。” 沉宗知黯然,温柔且小心翼翼地试探道: “公主,我想爱你。” 薛棠心头一颤,翻身离开他的怀抱,面无表情道:“我希望我们之间……不要产生感情。” 怀里空荡,温度骤凉,沉宗知无奈一笑,“臣忘了公主还有心上人。” “与他无关。”薛棠毫不犹豫道,“我不喜欢这段婚姻,不想逆来顺受,不想妥协屈服,可我现在还无法反抗被安排的命运。” 说罢,她又继续直言道:“你是无辜的,若有朝一日寻得机会和离,你去过你自己想要的生活吧。” 沉宗知心头泛起苦涩,落寞问道:“如果没有这段婚姻……” “那我与你没有交集,不会相识,陌路而已。”薛棠打断他的话,止住他的猜想。 沉宗知顿感身侧空落冷清,两人之间不过一掌之隔,可却咫尺天涯。 第十七章梦幻泡影 薛棠在寺里住得烦闷,薛桓芳又时常与她吵嘴,心里更是郁堵,便以身体不适为由,先行离寺,薛云构前来送行。 兄妹难得见上一面,又匆匆分开,沉宗知借故离开,不打扰他们兄妹二人说体己话,“马车停在了寺外,臣先去整理行装。” 薛棠颔首。 薛云构望了一眼沉宗知离去的身影,旋即侧首看向薛棠,只见她半垂双睫,默不作声。 两人徐步在小径上,薛棠忽地开口,“六哥常伴青灯古佛,耐得住寂寞,妹妹着实佩服。” 薛云构沉吟道:“修行之人自是要清心寡欲,六尘不染,时间久了,也便习惯了。荣华富贵,男欢女爱如梦幻泡影,皆是虚妄。” 薛棠若有所悟,可她静不下心去探索佛理奥秘。 她幽幽叹息了声,“我欲念太重,达不到六哥的境界,只觉得长斋礼佛苦得很,不过对于六哥来说,是一种独特的快乐吧。” 薛云构淡然笑笑,“乐不在外而在心。” 薛棠无奈垂目,以她现在的心境而言,很难得到真正的快乐。 她扯出一抹笑,调侃道:“不过六哥没有体会过男欢女爱的快乐,实在可惜。” 闻言薛云构唇边的笑意滞住了,恍惚的目光转瞬即逝,不易察觉。 薛棠向前走着,不远处身着缥碧绸衫的女子吸引了她的目光,那女子踮脚站在倚树的木梯上,一手扶着梯身,一手朝树上挥动着,似在召唤什么。 薛棠定眼望去,“好像是……许婕妤。” 胳膊抬得发酸,许今禾停歇片刻,不经意间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走来,她匆匆下梯,落地时重心不稳,险些摔倒,薛棠连忙上前扶她,“许婕妤小心。” “谢谢公主。”许今禾柔婉一笑,欠身朝薛棠和薛云构施礼。 薛棠疑惑问道:“许婕妤在做什么?” 许今禾指了指树上,“我的手帕被风吹到了树上,这上面还有只猫儿,我想救它下来。” 说着,三人的视线汇聚在树上。 只见一块绿色手帕悬挂在枝头,随风飘摇,而茂盛的枝叶间,一只圆滚滚的小白猫趴在树干上,尾巴紧紧缠着树枝。 薛云构不禁轻笑了声,“原来是小福。” “小福?”许今禾一怔。 薛云构解释道:“它原本是只被人抛弃的野猫,常常溜进寺里偷吃东西,师傅们见它可怜,便养在了寺里。”顿了顿,他又笑道:“不用担心,它可以自己下来。” “可这很高……”许今禾忧虑道。 “不妨你唤它一声试试。”薛云构一笑而过。 许今禾见薛云构坦然自若,犹豫片刻,朝着树上高声呼唤,“小福!小福!” 那猫儿倏地打起精神,尾巴高高翘起,纵身一跃。许今禾下意识地伸手去接,那猫儿直接将她扑倒在地。 薛棠一惊,“许婕妤!” 许今禾只是猛不防地愣了一下,随即看着怀里的猫儿笑出了声,“真可爱,好像小白啊!” “小白?”薛棠心生好奇。 “是我家里的猫儿。”许今禾兴致盎然地回道:“我进宫前,小白还很小,比我手掌大一点,现在可能和小福一样大了吧。” 说到这里,她的眼神有些忧伤。 小福像是感知到她的情绪变化,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颊,她的眼眸又亮了起来,笑逐颜开。 见许今禾忘我地逗着猫儿玩,薛棠不禁心生感慨,真是个天真烂漫的女子。她不过十七八岁,年纪与她相仿,可论辈分,却已是她的庶母。 薛棠暗暗叹息了下,友善地朝她伸出手,“许婕妤可有受伤?” 许今禾摇摇头,正要搭上她的手起身,薛棠的身子被猛地推开,一声大喝随之传来,“滚开!” 小福受到惊吓,浑身炸毛,许今禾还没反应过来,怀里的猫儿已经飞快地窜走了,消失不见。 “好啊绾阳!你连父皇的妃子都敢欺负!仗着自己受宠就为所欲为了吗!”薛桓芳指着薛棠怒吼。 许今禾惊慌失措,“不、不是!这是误会……是误会王爷……” 这摆明是借着由头朝她报复撒气,薛棠矫首昂视,厉声否认:“我没有!是你自己不长眼睛!” 薛桓芳脸色阴沉,“真是嘴硬!让我这个当大哥的好好教训你!” 他扬手打她之际,腕臂猛地被一股力道扼住,这股力道稳而强劲,非同常人,不过转瞬变弱。 薛桓芳扭头一看,满目诧异,想不到竟是他那自幼柔弱、没有半分习武天赋的六弟。 难道是错觉? 薛桓芳眉头紧锁,反手抓住他的手腕,另一只手运劲拍出,薛云构躲闪不及,胸口硬生生地挨了一掌,震得他踉跄倒退。 见他反应迟钝,薛桓芳继续试探,气势汹汹地朝他挥拳出招,打得他措手不及,连连后退。 薛桓芳的身手是出了名的敏捷迅猛,薛云构无从招架,眼见着薛桓芳的掌刃劈了过来,一个身影赫然出现在眼前。 薛桓芳的手硬生生地定在半空中,愤怒的眼眸中映出一张女人的脸。这场面似曾相识,犹记少年时,幼小的身躯张臂挡在薛云构的身前,一双倔强的眸子恶狠狠瞪着他,扬声呵道:“不许欺负我哥哥!” 现在的她,不需要刻意发狠,只是平静地注视,便不怒自威,摄人心魄,那从骨子里透出的寒意令人望而生畏。 薛桓芳面色铁青,握拳颤抖,想不到她的气势竟是这般凌厉。 他怒极反笑,“小时候被绾阳护着,现在还被绾阳护着,六弟真是废物啊!” 薛棠反唇相讥,“同为父皇的血脉,若六哥是废物,那你算什么东西?” “你!” 薛桓芳咬牙切齿,许今禾急忙拉住他的衣袖,“王爷莫要因为一时误会而伤了兄弟和气啊!” 薛棠面不改色,没有丝毫畏惧,薛云构伸臂将她护在身后,淡泊的眼神变得锐利,“大哥,佛门清修之地,不可动粗。若惊扰了父皇,你我皆担待不起。” 这两兄妹还真是像! 薛桓芳满腔怒火无处发泄,只能愤恨地瞪着他们,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个人在拉着他,狠狠一拂袖,那双抓着他衣袖的手被甩脱出去,许今禾失去重心,摔倒在地。 “许娘子!”薛棠下意识地想要过去扶她,刚一迈步,薛桓芳已经惊慌失措地跪在她身前。 “你怎么样?哪里摔伤了?对、对不起……” 他竟语无伦次起来,欲要扶她,许今禾侧身一躲,惊恐地避开他的手,“妾没事。” “让我看看你……” 薛桓芳担心极了,紧跟着她起身,手掌自然地覆在她的手臂上。 肌肤触碰的瞬间,许今禾陡然一紧,疾退两步保持距离,神色慌乱,“皇上、皇上在等妾,妾先退下了。” 话音甫落,她匆匆离去。 薛桓芳欲要抓她的手臂,可却落了空,披帛从他的手边飘过,没有停留。 这一幕被薛棠看得真切,难得见薛桓芳露出落寞的神色,更令人意外的是他对许婕妤直称“你”,并非尊称。 察觉到异样,她侧首望向薛云构,恰巧薛云构沉凝的目光投了过来,对视瞬息,两人心照不宣。 薛桓芳与许婕妤之间的氛围实在微妙。 许婕妤是皇帝的后妃,他的庶母,可他的眼神算不上清白。现在想想,那日佛殿中他忍辱负重的模样,别有深意。 第十八章云迷雾锁 薛桓芳回头剜了他们一眼,拂袖离去。 薛棠不动声色地望着幽怨的背影,暗暗思忖:皇子若与妃嫔有染,是祸乱后宫,有违伦常的重罪,即使侥幸保住一命,也会因逆道乱常而被废黜爵位,贬为庶人,永世不得回京,与储君皇位彻底无缘。 这正合她意。 不过,皇帝十分偏袒他这个嫡长子。薛桓芳的幕僚曾受贿替人科举作弊,薛桓芳不止知情,还暗中推波助澜,这本应受到重罚,可皇帝只是关了他三个月的禁闭而已。若没有一击溃敌的确凿证据,不可轻举妄动,以免打草惊蛇,引祸上身。 薛棠压下心思,眼神变得柔和,她转身看去,担忧的目光在薛云构身上游移,“六哥伤得严重吗?我传太医为你看看。” 薛云构摇首一笑,“无碍,他出手不重。时辰不早了,驸马还在寺外等着你。” 薛棠仍不放心,“我还是传太医吧。”她可不信薛桓芳出手不重。 “不必。”薛云构叫住了她,“我真的没事,况且,寺里的师父精通医术,若身子不适,师父便为我治疗了。” 想来,怕是招惹麻烦。 薛棠无奈地叹了声,“要小心薛桓芳。” “放心。”薛云构轻扶着她的肩,安慰道:“父皇还在寺里礼佛,他不敢真的伤我,顶多是脾气上头,为难我几次罢了,待他离寺便安然如故了。再者,我无心储位,对他没有威胁,倒是你……” 他欲言又止,忧心忡忡。 薛棠心领意会。 薛桓芳本就因她与薛婴齐关系密切而厌恶她,再加上频频争吵,两人的关系更加恶劣了,皇子间明里暗里的东宫之争愈演愈烈,势必会连累于她。 若想明哲保身,远离争斗,就不能与薛婴齐走得太近,不过,那是她最在乎的三哥,哪怕卷入夺嫡的斗争中,她也不会刻意疏远。 薛云构垂下手,目光微黯,无奈叹道:“万事谨慎。” “我自有分寸,六哥不必担忧。”薛棠淡然一笑,旋即转移话题,攀谈起来:“禅院东墙上的心经,墨迹很新,想来是六哥近期所书。” “练笔之作罢了。”薛云构一笑而过。 薛棠悠悠道:“六哥过谦了。那篇心经笔法精妙,结体遒美,密而不挤,疏而不散,可是模仿书圣王羲之的字?” “妹妹好眼力。” “是六哥的书法又精进了。” “改日我教你。” “我可没有六哥这天赋。” 气氛变得轻松,两人一边走着一边说说笑笑,身影渐远,衣袖飘飘。 那块遗落在枝头的绿色手帕被风一顶,钻进树杈深处,在茂密丛生的树叶中极为隐蔽,毫不起眼。 行至寺外,沉宗知正拿着野草喂马消闲,显然等候多时。薛棠没有继续与薛云构琐谈,柔声告别:“六哥,照顾好自己,我会常来看你的。” 薛云构颔首,凝眸望着她远去的背影。 薛棠来到车马前,沉宗知恭敬地扶她上轿。 “棠儿。”薛云构忽地唤了声。 薛棠疑惑回头。 那凝望着她的眼眸漾出温柔笑意,他缓缓道:“一路平安。” 薛棠莞尔点头,掀帘入轿。 “王爷告辞。”沉宗知朝他叉手施礼,薛云构谦和回揖。 沉宗知不禁心生感慨,公主同胞哥哥的气质真是与众不同,不像生在帝王家的皇子,倒像是入世的仙人,菩萨低眉,眼神悲悯,清冷而又面善,出尘脱俗。 马车驶离华云寺,山路迢迢,云雾迷蒙。 薛云构目送轿辇远去,眸光渐渐黯淡。 马车里,沉宗知倒了一盏温水递给她,“臣见六王爷很惦念公主,临行前特意嘱咐臣要好好照顾公主,还亲手准备了公主喜欢的吃食,供路上充饥果腹。” 薛棠心里一暖,娓娓道:“其实我与六哥相处的时间不长,自打我记事起,他就在华云寺清修了,很少有机会回宫,不过血浓于水,无关亲疏远近。” 沉宗知闻言晃了下神,目光惆怅,“臣很羡慕公主。” “羡慕我有个好哥哥?” 见她神色无奈,沉宗知有些茫然。 薛棠苦笑了声,“其实九个兄弟中,只有三哥和六哥是真心待我,其他兄弟都是虚情假意,不害我已是幸事。像我那因巫蛊罪被处死的五哥,生前曾妒恨我受父皇宠爱,又是推我落水,又是在我的吃食里下毒,还夜夜诅咒我不得好死。还有处处与我作对的大哥。”提到薛桓芳,薛棠更是嗔怨,“幸好我出生时他已有了自己的王府,不在宫里生活,不然,我这日子可难过了。都说父皇最疼我,我看呐,是最疼他!” 犯了大过不重责,虽无储君身份,但却拥有储君权力,可自由进出政事堂,与臣子共商国是,处理政务,那些高文典册任他翻阅。 而皇帝又是如何宠她呢?不让她干政,娇养在后宫中,最后把她当作工具嫁出去。 以前她尚未完全觉悟,可婚嫁之后,越发通透。 薛棠鲜少谈及宫里的事,沉宗知身为臣下,也不方便过问,如今听她提到往事,不免心疼。他的经历与她有几分相似,更能感同身受,他很想拥她入怀,怜爱她、保护她,可那不容僭越的疏离感令他望而却步。 他的父母早已去世,府中虽然亲人众多,但只有祖父和小妹骊珠视他为家人,真心相待。不过早在他成为驸马之前,沉骊珠就因受不住家里人排挤,离开了沉家,而沉如山重病缠身,每况愈下,前些日子探望时,已病入膏肓,沉疴难起。 他担心地暗叹,不知爷爷现在身体如何? “吁”的一声突然传来,嘶鸣声高响,马车急停,薛棠一个没稳住,向前栽了过去,沉宗知眼疾手快,一把拦住她的腰身。 薛棠警觉蹙眉,沉宗知立即掀帘探看,只见一个小厮挡在车马前,面相有些眼熟。 “二公子……不、不……驸马爷……”小厮气喘吁吁地改口。 沉宗知想起来了,来人竟是沉家的小厮。 “何事?”他讶异地问道。 小厮眼眶红肿,慌慌急急,“老将军他、他……” 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,沉宗知攥紧帘布,异常镇静地问:“你慢慢说,爷爷到底怎么了?” “老将军殁了。”小厮哭丧着跪倒在地。 薛棠闻声一震,沉宗知的身躯倏地僵住了。 第十九章同室操戈53сé.сoм “爹走得突然,来不及交代后事,你们竟要独吞沉家所有家产!” “三叔,别忘了我可是沉家的嫡长孙!如今爹和祖父都不在了,支配家产的权力自然落在了我的身上。” 刚一进门就听到了从灵堂传来的争吵声,沉宗知面色沉重,快步走向灵堂。 涉及沉家家事,薛棠没有跟上去,整理着匆匆换好的丧服,等待情况稳定再进去拜祭。 灵堂之内,众人披麻戴孝,可脸上却无半点悲伤之色。 三房长子沉敏怒斥道:“真是目无尊长!有我这个长辈在,哪轮得到你们分配家产?” “三叔还好意思分家产呢?”女人嘲讽的声音幽幽响起,“老爷子最后的时日里,可是我家承威日夜守着,寸步不离地照顾,这时候三叔在干什么?在赌坊赌钱呢!” 沉敏脸色涨红,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一句话。他的夫人俞姝雁上前反唇相讥:“日夜守着?寸步不离?是别有所图吧!司马昭之心,路人皆知!” 沉敏有了底气,随声诘问道:“是不是你们偷走了爹留下的阵法秘籍?”夲伩首髮站:ρò18ρò.𝖈ò𝓶 后χμ章幯綪捯渞蕟站閱dμ 身为嫡长孙的沉承威急了,“别冤枉人,我可没偷!说到秘籍,我还要问你们,是不是你们私藏?” 阵法秘籍是沉如山所作的兵书,里面记载了沉家军几次胜仗的策略经过,以及军队训练与实践作战的经验要论,是他毕生征战的心血结晶,其价值之高,远胜金银,沉家人皆是虎视眈眈。 众人争吵时,沉承威之妻韩玉娘忽地开口,“秘籍不能被骊珠那野丫头偷走了吧?老爷子生前可是最疼她。” 闻言,众人的目光落在了沉敏的身上。 沉敏眼睛瞪大,“你们看我做什么!” 沉承威冷笑了声,“那野丫头是你的女儿,她去了哪里,你怎会不知?” “我没有那样的不肖女!她早就离家出走了,我怎知道她去哪里鬼混了!”沉敏挥斥道。 “离家出走?怕不是早早就携书出逃了。” “没准就是你偷走了秘籍,然后冤枉到自己女儿的身上。” “卖了秘籍去赌钱也说不定。” 众人声势汹汹,眼见着沉敏的气势弱了下来,俞姝雁挺身而出,怒指沉承威:“沉家军早已解散,你那么想要秘籍,莫不是想起兵造反?” “信口胡言!”沉承威气得双眼冒火,“三叔,是你非要跟我争,可别怪我不留情面!” 沉承威抽出佩剑刺去,沉敏拔刀对抗,两人早就互相看不顺眼,如今短兵相接,更是斗得不可开交。几个招势过后,刀剑相抵,擦出了火花,两股力量互相牵制,一时间僵持住了。沉敏年纪大了,有些吃力,渐渐不敌,就在刀要落下风时,一支玉簪飞快地击中剑刃,刚劲的力道弹开了二人。 众人忽感一阵疾风腾空而过,高大的白色身影赫然横在二者中间,两人各执刀剑的手腕被牢牢箍住,那敏捷的身手令人猝不及防,在场的人都愣住了。 地上断成两截的玉簪极为眼熟,俞姝雁惊觉探向发间,自己的簪子不知何时被顺走了。 沉承威恶狠狠地瞪着一身丧服的沉宗知,“好啊!你也来凑热闹争家产了!” “我没有。”沉宗知脱口反驳。 沉敏趁他不备,另一只手狠狠劈向他,沉宗知一个躲闪松了手,两人顺势脱身。 方才还针锋相对的叔侄二人,现在竟不约而同地一起攻向他,沉宗知颇感意外,下意识地躲闪,却迎来两人变本加厉的攻击。他无心恋战,只想尽快结束这场闹剧,遂主动出招,但顾忌血缘关系,还是手下留情了,反倒是沉敏与沉承威下手极重,招招致命。 打得激烈时,沉宗知被两人围住,沉敏横刀砍向他,而背后的沉承威也朝他挥剑,腹背受敌,他一个旋身轻巧避开了,刀剑碰撞到了一起,“当”的一声,沉承威被劲猛的力道震得踉跄后退,还未站稳,就被沉宗知一个扫腿,绊倒在地,摔得狼狈。 薛棠有些诧异,她一直在远处观战,那叔侄二人皆不是等闲之辈,沉宗知以一敌二,竟未落下风,这还是在他赤手空拳,没出全力的情况下。 现在只剩沉敏一人,沉宗知顾忌他是长辈,没有主动出击,只是应招躲闪,时而虚晃,时而实接,看得沉敏眼花缭乱,招势频频落空,汗水大滴大滴地落下。 几个回合下来,沉敏急了,朝他疯狂挥刀,左砍右劈,气势汹汹。沉宗知不再闪避,近身抢攻,沉敏格挡不及,被其肘击胸口,震退数步,沉宗知回旋一踢,精准打掉了他手中的刀。剧痛袭来,沉敏疼得忍不住呻吟,整条手臂像是要废了似的。 众人震惊,以前的他极为内向,处处退让,毫无存在感。如今锋芒毕露,着实让人意外。 俞姝雁扬声质问:“沉家的阵法秘籍是不是在你手里?老爷子早就想传给你,是不是你藏起来了?” 沉宗知立即驳道:“我曾公开说过无心秘籍,决不争抢,怎会如龌龊小人般出尔反尔,狗苟蝇营,行暗室欺心之举?” 他的话意有所指,中气十足,铿锵有力,顿时激怒了所有人,尤其是沉承威。他身为沉家的嫡长孙,从小受训,吃尽苦头,理应是阵法秘籍的传承人,可老爷子只信得过两个人,一个是沉敏之女沉骊珠,另一个便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沉宗知,并扬言决不将秘籍传给他人,他只能明弃暗取。 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比不过他们?心中积怨爆发,沉承威愤恨不平,执剑朝沉宗知狠狠冲刺,沉宗知仍是不惧,侧身一闪,顺势扼住他的手腕,一拧劲将他的手臂反折背后,施力一压,沉承威腾地跪倒在地,面目痛苦狰狞。他下意识地挣脱,却被压制得更紧,动弹不得,毫无还手之力。 “混账东西!我是你大哥!你竟敢伤我!”沉承威破口大骂。 沉宗知夺过沉承威手中的剑,丢到地上,随即松开了他,痛斥道:“爷爷尸骨未寒,你们竟在灵堂前刀剑相对,争夺家产,你们可对得起爷爷的在天之灵!” 薛棠第一次见沉宗知动怒的模样,眼神冷厉,气势凌人。 众人不寒而栗,皆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了,只有俞姝雁不惧,幽幽嘲讽道:“呦!这当了驸马都尉就是不一样了,好大的官威啊!竟敢教训起我们来了!” “哪来的官,赘婿也算是官吗?”一个轻蔑的男声紧接传来。 哄笑声骤然响起。 沉承威一边揉着肩头,一边咬牙切齿地拱火,“人家可是皇室赘婿,威风着呢!” “谁都知道公主与驸马关系冷淡,这老爷子殁了,公主都没来祭奠,他哪来的底气跟我们摆架子?”韩玉娘不屑道。 方才吵得不可开交的几个人,现在串通一气,同恶相济。 薛棠突然理解了沉宗知的羡慕,他的这群亲人,要么冷眼旁观,要么冷嘲热讽,没有一个是向着他的。 沉宗知麻木地环视一圈,目光落在灵位前的棺椁上,更加痛心。 “绾阳公主前来吊唁!” 下人的高喊声一出,一道不怒自威的声音随之响起,“公主与驸马关系冷淡,我怎么不知道?” 众人闻声大惊,纷纷叩拜。 沉宗知一怔,欲要施礼,薛棠立即扶住了他的双臂,阻止了他下跪的动作。 “我来迟了。”她的目光温柔而又坚定。 沉宗知心头悸动,心跳甚至比打斗时还要快,局促地低下了眸子。 众人面面相觑,神情大多慌乱无措。坊间都传公主不喜驸马,常常冷落驸马,可今日一见,两人关系并非如传言般恶劣。 薛棠昂首斜睨了他们一眼,不徐不疾地厉声道:“贪图钱财,不敬逝者,忤逆也;叔侄相争,罔顾人伦,不孝也;辱骂驸马,妄议公主,大不敬也。条条罪行加在一起,足够你们掉脑袋了,你们好大的胆子!” “请公主恕罪!”众人惶恐叩首求饶。 俞姝雁压下心头慌乱,镇定道:“公主息怒!我们没想争,是沉承威先挑事的!请公主明鉴!” “真是厚颜无耻!”沉承威顿时急了,移膝上前,“公主不要听信他们的鬼话!祖父生前曾说过三叔贪财,难成大事,我才不敢将家产分给三叔!” 沉敏见势不妙,拉下脸面朝沉宗知跪去,胁肩谄笑地求饶:“宗知,你父母走得早,三叔可没少照顾你,念及亲情,你跟公主求求情。” 沉宗知苦笑了声,“喂我吃馊了的菜叶也是照顾我吗?当初你狠心赶走珠儿时,怎不念及亲情?” 沉敏哑口无言,沉宗知没再理会他,径直在灵柩前跪了下来,眼神悲戚。 沉承威和俞姝雁还在争辩,薛棠听得头疼。沉老将军戎马一生,德高望重,想不到他的后代竟是这般庸碌不堪。 她扬了扬手,“不必吵了,扰得老将军九泉之下不得安息。这一切我会如实禀明父皇,由父皇定夺。” 沉承威满目骇然,俞姝雁恨铁不成钢地推搡了下沉敏,低声咒骂,“没出息的东西!” 沉家一众子孙乱作一团,恸哭声和争吵声回荡在灵堂中,嘈杂扰攘。 薛棠来到沉宗知的身侧,敛衽朝灵柩跪下,肃穆拜奠。 沉宗知眸光一动,“公主……” 薛棠伸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,紧紧握住。 第二十章父女离心 薛棠虽贵为公主,但她没有处置的权力,顶多拿皇权压压他们。沉家的权势本就被削弱了,如今更是没落了。 薛棠有些感慨,不过更让她心里不是滋味的是那些人私下不敬她的驸马,就像是轻视她似的。 窗外花枝在细雨中微微摇曳,薛棠若有所思地问:“你跟了我,是不是很委屈?” 陪在她身边的沉宗知没想到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,一时间怔住了。若说感情上的忽冷忽热,确实是有些难过,除此之外,他没有感到哪里委屈。 薛棠撇了撇嘴,“驸马好像个受气包。” “我在沉家本就不受重视。”沉宗知立即解释道。 薛棠摇首,“不,这不一样。你看王妃都是风风光光的,像我大哥的王妃,哪怕我大哥不在意她,也没人敢轻视她。” 驸马相当于赘婿,哪怕是入赘皇室,在世俗眼光中,也是极容易被人瞧不起的,更何况,驸马还因外戚不得干权而无法入仕。 薛棠怅然叹了声,如果她的力量强大到可以改变礼法宗制,那么,很多情况就会变得不一样。 可现在的她像被困住似的。 她越想越郁闷,索性不再去想,调整心情与他闲聊起来,“想不到你的身手那么好,真是大勇若怯,深藏若虚呀!” “公主过誉了。”沉宗知微微一笑,“我娘生前一直教导我,福莫久于安,切不可锋芒过盛,招人嫉妒。” 薛棠脑海里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,不禁感慨道:“你母亲教得很好。” 想到故去的母亲,沉宗知神色略一暗,半生困在深苑中的母亲,眉眼始终笼罩着淡淡的忧愁,从未真正开心过。 母亲本是将门之女,能文善武,武技甚至远超父亲和祖父,但因是女子,不能上阵杀敌,到了年纪便嫁给了父亲,此后一直居于内宅之中,郁郁寡欢,后来不屑与几个姨娘争宠,自行搬到冷清的深苑中居住。 他犹记枯树下那抹孱弱的身影,日复一日地痴痴望着远方,从他蹒跚学步到长大成人,盼了一年又一年。他起初以为母亲是在等父亲,可后来发现,母亲的目光始终盯着天际翱翔的大雁,直至离世…… 薛棠见他情绪低落,转移话题,“你还有个堂妹?” 沉宗知颔首,“已有四年多没有见到她了,不知去了哪里。” “可曾想过找她?”薛棠问道。 沉宗知笑了声,“珠儿不喜拘束,自由自在惯了,她与我告别那日还说要做个闯荡江湖的女侠。” “女侠?”薛棠眼眸一亮,对她这个小姑子心生好奇,“有机会定要认识认识。” 薛棠不曾想这样的机会很快到来了。 几日后的傍晚,她正在书房看书,烛火骤然一股怪风灭掉,一个黑色身影翻窗闯了进来。 薛棠一惊,呼喊声还未发出,就被黑衣人捂住了嘴,“嫂嫂别怕。” 薛棠怔了下,黑衣人微微松开手,薛棠脱口而出:“骊珠?” 沉骊珠惊喜于两人素未谋面,薛棠竟认出了她,可眼下她正逃命,情况危急,不容多言,仓促地将背上的包袱塞到薛棠怀里,“我活不成了,替我交给二哥。” 薛棠还没反应过来,嘈杂的声音从外面传来。 府邸门户洞开,持着火把的将士们鱼贯而入,来势汹汹。为首的是一个身披铠甲的年轻男人,威武挺拔,庄严冷峻。 “搜仔细点!缉拿逃犯者,重重有赏!”他高声道。 沉宗知听到动静,警觉持剑而出,“你们要做什么?” “卑职金吾卫上将军裴衡光,奉命逮捕朝廷要犯。”他不卑不亢道。 沉宗知惊疑之际,一道笃定的声音响起。 “这里没有朝廷要犯,裴将军请回吧。” 薛棠从火光中走来,高视阔步,泰然自若,一众卫兵齐齐让路跪拜,沉宗知执剑护在她身旁。 裴衡光低首作揖,心里生出几分忌惮,但职责在身,还是镇定地反驳道:“卑职亲眼看到犯人往公主府的方向逃窜。”说着,他抬头看向沉宗知,目光充满敌意,“逃犯是驸马的妹妹沉骊珠,驸马真的没看到吗?” 沉宗知陡然一震,“珠儿怎么了?” “她女扮男装混入军营,图谋不轨。”裴衡光斩钉截铁道。 沉宗知不可置信地挥袖斥道:“不可能!这是污蔑!” “是不是污蔑,待卑职将她缉拿归案,一切自会水落石出。” 裴衡光抬手一扬,众卫兵四散涌入府内。 “站住!”薛棠厉声喝止,昂然拦在裴衡光身前,“你夜闯公主府搜人可有诏令?” 裴衡光心里一虚,立即辩解:“情况紧急……” “裴将军当公主府是普通私宅吗?”薛棠不容置辩地打断他的话,“未得诏令带兵擅闯公主府,你好大的胆子!” 在她的威慑下,裴衡光腾地端肃跪地,“请公主见谅,卑职也是为了保护公主安全。” “那等你拿了诏令再来搜府吧!”薛棠冷冷道。 裴衡光顿口无言,紧咬牙关,终是抬手扬了声,“撤!” 军队离开了府邸,家仆立刻拦上了门闩。薛棠折返书房,发现沉骊珠早已翻窗远遁,无影无踪。她打开书架的暗格,将包袱递给了沉宗知,“这是骊珠让我交给你的。” 沉宗知打开一看,里面是一本厚厚的泛黄书籍,这是沉如山留下的阵法秘籍,是沉骊珠极为珍视的物件,若非危难关头,她绝不会舍弃。 “我去找她。” 薛棠一把拉住他的手臂,“裴衡光不会轻易离开的,必定匿伏在府外侦察监视,你一出去就会被他们的人盯上。” “可珠儿有难,我不能不救她。”沉宗知急切道。 “救是肯定要救的。”薛棠沉声道,“看来,须得回宫一趟了。” 夜色昏沉,刚赶回宫,薛棠便在紫宸殿外听到了沉骊珠被捕的消息。 大太监赵德正见她的身影出现,上前低声劝道:“公主,您最好不要再深夜回宫了,虽然陛下给了您特权,允许您在婚后自由出入宫廷,但您还是收敛点吧,陛下已经不高兴了。” 薛棠听出来话中的意思,这是让她回去,但现在情况危急,不得不进去。 香炉升起的青烟萦绕殿内,薛道权披着外衫,斜倚在榻上翻看奏折,不怒自威的模样令人望而生畏。 “父皇。”薛棠跪了下来。 薛道权只是瞟了她一眼,视线落回奏折上,“你是来为沉骊珠求情的?” “我相信她。”薛棠坚定道。 薛道权翻奏折的手一顿,目光更为寒冽。 他没有回应,肃声道:“沉家多事,你若不喜欢驸马,便赐你和离。” 薛棠怔愣间,薛道权又道:”魏郡公的长子不错……” 薛棠苦笑了声,打断了他的话,“驸马很好。” 她是想得到真正的自由,并非和离了之后又被当作工具送出去。 “那便和驸马好好过日子,尽快给朕生个外孙。”薛道权用命令的语气道。 薛棠郁抑不申,紧攥袖角,“儿臣不打扰父皇歇息,先退下了。” 不知何时,父女亲情淡了许多。 是父皇变了?还是自己变了? 或许都没有变,只是压制在假象之下的真实浮了出来。 赵德正轻声劝道:“公主回去吧。” 薛棠心有不甘,在殿门外不肯离去。 “公主,您救不了的。”赵德正同她叙说沉骊珠一事的经过,“当年沉姑娘离开沉家后遇到军队招兵,可军营不收女人,她便改名换姓,换了男装应征。因她骁勇善战,屡立战功,很快就从无名小卒升为副将。” “那怎么会图谋不轨呢?”薛棠忿忿不平。 赵德正叹了声,“这不前些日子沉老将军病逝,她想回去祭奠,但没有理由告假,便坦白了自己的身份。军规森严,军营不能出现女人,她女扮男装是违反乱纪,是要被砍头的,她便逃了出来。这一逃,就变成图谋不轨了。” “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?”薛棠更为郁懑了,“如此说来,女人的身份倒成了一种罪过了。” “明日早朝就要判决沉姑娘了。”赵德正无奈道,“公主,缘木求鱼,煎水作冰,您救不了沉姑娘,既然不会影响到您和驸马的生活,便不要管了。” “我身为一国公主,怎可见死不救?”薛棠反驳道。 赵德正后悔同她说沉骊珠的事了,连忙劝道:“小公主,这不是您该操心的事,莫要因此伤了父女感情呀!” 薛棠听而不闻,一心想着如何在明日早朝上救下沉骊珠。 三哥外调离京,皇叔戍守边疆,眼下还可以找谁帮忙? 脑海里闪过一个苍老的身影,可转念又觉得不妥,他年事已高,身有重疾,正告假养病,若被她连累,招来祸端,她于心难安。 一筹莫展之际,一个念头突然涌来,如同烧开的热水翻滚沸腾,令她的心脏狂跳不止。 第二十一章朱云折槛 衣香人影消失在夜色中,赵德正松了一口气,可心里却不太踏实。 翌日清晨,赵德正一如既往服侍皇帝更衣,待皇帝上朝后,闲来无事,他便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泡茶歇息。 茶刚泡好,一个小太监慌张地闯了过来,“不好了!公主去了宣政殿!” “啪”的一声,茶碗碎了一地,赵德正大惊失色。 “公主万万不可啊!宣政殿不是您能去的地方!” “这有违礼法宫规,公主去不得啊!” 长廊之上,薛棠拔出金簪抵在颈间,“谁敢拦我?” 一众侍卫宦官惊吓后退。 薛棠就这样步入宣政殿内,一袭红衣明艳似火。 群臣面面相觑,惊愕不已,有的惶惶低下了头,有的急忙拿笏板遮眼。 言官曾思温瞠目结舌,“陛下,这!这……公主怎可出现在朝堂上啊!” “陛下!”薛棠不慌不忙,恭敬欠身,“沉骊珠一心为国,绝无异心,她女扮男装也是情有可原,这不是不可饶恕的罪过,大可割发代首,莫不要寒了天下忠义之士的心!” “忠义?”曾思温嘲讽道,“她藐视军规,女扮男装混入军营,这算什么忠义?若不重罚,军规礼法岂不成摆设?届时必定军心大乱!” 薛棠直谏道:“守法而弗变则悖,死守故法不知变革非明智之举,不如更改军规,女子亦可参军。” 此话一出,坐在龙椅上的薛道权脸色沉了下来,众臣骇异。 “公主为了维护沉骊珠竟都不顾礼法了!”一个臣子小声叹道。 “嫁出去的女儿,泼出去的水,公主肯定向着沉家说话呀!”另一个臣子私语道。 曾思温不可思议地质疑:“女子柔弱,怎可上阵杀敌?” “钟骊珠杀敌无数,屡获战功,可一点也不输男儿。”薛棠反驳道。 曾思温嗤了声,“不过是侥幸罢了!” “侥幸,曾大人说得真是轻巧。沉骊珠不靠家族背景,从一个无名小卒晋升为副将,一步步累积的战功足以证明她的实力,证明女子也有上阵抗敌的能力与气魄!” “如此说来,公主是认定了这世上所有的女人都和沉骊珠一样勇猛,皆可上阵杀敌?” 薛棠心知这是挖了个坑,等着她跳进去。 她想了想,朗声道:“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,有能则举之,无能则下之,选拔将才应论能力,而非身份。” 曾思温轻蔑道:“即使如此,若沉骊珠恢复女子身份出征,公主可敢保证她不会败仗?” 薛棠笑了,“莫非曾大人认定了她出征必败?” 曾思温愣住了。 薛棠环顾群臣,道:“胜败乃兵家常事,绾阳敢问殿上的各位将军,谁敢保证戎马一生,未有败仗?曾大人是个没上过战场的文官,怨不得他不懂。” 听到这话,曾思温气得吹胡子瞪眼。 薛棠继续道:“若是战败,追究败军之责无可非议,可现在尚未开战,胜负不知,怎可妄下定议?曾大人,你是何居心?”她扬眉一笑,“莫非大人已提前知悉开战必败?” “诡辩!”曾思温瞪大了眼睛,脸色涨红,跪向皇帝,“陛下!陛下!后宫女子不得涉政!不能因为公主是您的女儿,您就徇私枉法,纵容公主胡行乱闹!” 薛棠争辩道:“我不守礼法,甘愿受罚,可我身为一国公主,受万民供奉,岂能眼见忠义受辱而袖手旁观?” “公主,你错了!你是女人,你应该恪守三从四德,相夫教子,生儿育女,这才是你应该做的事。”一位言官严肃驳斥。 薛棠心头一堵,女子终其一生困于后宅之地,依附男人而活,就是对的吗? “父皇……各位大人……”她颤颤地唤了声,“我想凭自己的能力为民请命,为国效劳,哪怕搭上性命,我也不惧,而不是只能靠婚姻展现自己的价值。” 她的一番肺腑之言并没有引起共鸣,薛道权置若罔闻,群臣窃窃私语。 “女人见识短浅,难成大事,有什么能力?绣花织布的能力?” “公主真是被陛下宠坏了,竟敢在宣政殿胡闹!” “女子不在内宅相夫教子,偏要抛头露面,招惹事端,这沉家女儿就是例子,公主不识大体,竟还要袒护效仿!” 吏部侍郎张承观朝高坐在龙椅上的帝王跪了下来,肃穆摘下官帽,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,“女子当以嫁人生子为己任,这是规矩,是纪纲人伦,向来如此,天经地义,若没有其约束,则天下大乱。公主身为天子之女,更应恪守三从四德,安分守己,做个贤妻良母,成为妇女典范,可公主却不守妇道,擅闯宣政殿,有悖于礼法纲常。陛下!您不可纵容您的女儿胡作非为!请陛下给朝臣、给天下万民一个交代!” “陛下!您不能纵容公主祸乱朝纲,误国误民啊!”几个臣子附和稽首。 满朝文武接连跪了下来,薛棠顿感千斤重的铁块压顶,浑身发麻,手止不住地颤抖。 这一刻,她终于明白困住她的究竟是什么了。 大殿的地板上,拉长的影子孤独萧索。薛棠心寒意冷,毅然抹掉眼角的泪,昂首挺背,她不认为自己错了,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。 薛道权审视着他的女儿,眼中没有半分身为人父的慈悯,只有上位者的冷酷无情,“绾阳公主擅闯宣政殿,逆道乱常,法无可贷,罚俸三年,禁闭三年,食实户降至五十户。” 薛棠平静地接受宣判,无畏无惧,昂然自若。 他语气加重,又道:“杖责八十,即刻行刑。” 偏殿内,阳光透过窗格漏了过来,洒落殿中央。 薛棠静静地趴在刑凳上,她已被嬷嬷摘去簪珥珠饰,长发披散,一身素服。侍卫持着厚重的竹板站在两侧,她毫不怯惧,只觉得阳光照在背脊上,暖烘烘的。 薛道权负手而立,居高临下地看着薛棠,薛桓芳也在场旁观,他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,心里暗爽,他这个妹妹骄纵惯了,早该挫挫她的锐气了。 落杖之际,薛棠忽地开口,“父皇。” 薛桓芳轻蔑一笑,以为她是害怕了,想要求饶,可接下来的话却让他诧异。 “守在宣政殿外的侍卫和宫人阻拦过我,是我以命相逼,硬闯进去的,请父皇不要责罚他们,”薛棠恳求道,“我愿再挨二十杖打,代为受过。” 薛道权讳莫如深的眸子看不出波澜,他淡淡应了声,扬手示意行刑。 挨打的是皇帝最宠爱的金枝玉叶,施刑的侍卫一时间不敢下重手。薛桓芳见板子轻了,厉声呵斥:“你们都没吃饭吗!” 侍卫闻声手抖了下,板子旋即重重落下,剧痛猛地袭来,薛棠拧紧眉头,指尖深扣刑凳边角。 赵德正心生不忍,公主从小养尊处优,娇皮嫩肉,哪里禁得住这样的刑罚?他上前悄声劝道:“小公主呀!陛下就您一个女儿,您服个软认个错,陛下会宽恕您的。” 薛棠仍不屈服,“我……何错之有?” 赵德正呆住了。 竹板重重地打着,一下又一下,薛棠死咬嘴唇,强忍痛吟。 薛桓芳有些讶异,想不到他这个娇生惯养的妹妹还挺能忍,不过再挨上十大板子,就未必逞能了。他幸灾乐祸地等着看笑话。 薛道权冷眼睨视,“疼吗?” 帝王高高在上的探问,毫无感情。 薛棠强撑着昂起了头,“父皇……我是你的女儿,是一国公主,我受得住。” 额头青筋紧绷,豆大的汗珠密密滴落,她的脸色极其惨白,顽抗的眼眸在阳光下折射出琥珀色的光泽,破碎却又刚烈,不需要任何怜悯,骄傲地坚守着自己的尊严与信念,甚至带有一丝挑衅意味。 这副模样似曾相识,薛道权鼻翼翕动,“再加八十杖。” 薛桓芳敛容一怔,笑不出来了。现在的刑罚已经很重了,再加一倍,必然要了她的命。 “父皇,绾阳到底是个弱女子……” “你要为她求情?”薛道权深藏的怒气泄出几分。 薛桓芳背若芒刺,立即低下了头,“听凭父皇处置。” 杖笞的闷响声回荡不绝,已打了三十多板,薛棠的后襟早已渗出了血,竹板上也沾了血,她仍一声不吭,薛桓芳别过头不忍再看。 一个小太监匆匆而来,“陛下,宰相求见。” “不见。”薛道权一口回绝。 小太监面露难色,“谢阁老说陛下不见,他便不起。” 午后的日头正盛,跪立在宫门外的苍老身躯微微颤晃,同他一起跪着的文疏林连忙扶住了他,就在此时,一团阴影笼罩过来。 “你回去吧,朕意已决。”说着,薛道权的目光移向文疏林,“你老师腿疾未愈,好生照顾。” 谢雍开门见山道:“陛下,您不怕当年的梦魇再现吗?” 此话一出,薛道权脸色大变,“放肆!” 文疏林腾地低首叩地,讶异于帝王的震怒,不禁对谢雍所说的“梦魇”产生好奇。 谢雍毫不畏惧,苦苦相劝:“公主是您唯一的女儿,又是先皇后养大的,受先皇后长期教诲,她是永远忠于您的。公主只是性子冲动了些,但绝无涉政私心。” 说罢,他的额头重重叩地,“臣,愿以性命担保。” 薛棠被侍卫用担架抬出来时已气息奄奄,浑身是血。 文疏林的眼眶一下子湿了,心尖被狠狠揪起,步伐不觉前移,谢雍隐在袖中的手用劲一拽,将他拉了回来。 他突然意识到,他与公主之间不为人知的隐秘关系,老师似乎心知肚明…… “公主!”一声高呼倏地响起。 沉宗知急切地赶了过来,护在担架旁侧。 这一幕正好落在文疏林的眼中,沉宗知作为驸马可以名正言顺地陪在她身边,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,什么也做不了。 心隐隐抽痛,一滴泪悄然落下。 薛棠趴伏在担架上喘息,面如死灰,麻木昏沉,一行人朝着太医院匆匆赶去。薛棠的后背血肉模糊,殷红的颜色像是要把她吞噬,沉宗知心如刀绞,眼泪夺眶而出。 薛棠嘶哑干涩的声音传来,“我还没死,哭什么……你若再哭,就不要承认你是我的驸马,丢人……” 沉宗知忍泪含悲,“是我连累了公主。” 薛棠虚弱地摇摇头,“不关你的事,即使骊珠不姓沉,我也会帮她。” “公主……”沉宗知肃然起敬,震撼而又心疼。 跨过门槛时,侍卫们即使再小心翼翼,担架还是颠簸了下,窒息般的剧烈痛感侵袭而来,薛棠的五官拧到一起,紧攥的拳头颤抖着,明明疼痛至极,可她却笑出了声, “朝闻道,夕死可矣……我不惧不悔。” 朱红色的宫墙上,几只大雁飞翔而过,高亢嘹亮的啼鸣声响彻云霄,久久不散。 第二十二章如梦初醒 太医院里乱作一团。薛棠虚弱地趴在榻上,殷红的血早已浸透后襟,触目惊心。 她艰难地撑着意识,眼眸蒙眬,耳边传来沉宗知失控的怒吼。 “磨磨蹭蹭干什么呢!还不救人!” 沉宗知一把揪住医官衣领,那劲道直接将人提了起来,医官双脚离了地,脸都吓白了,“驸驸马爷您不要急……公主毕竟是女子,身份又尊贵,需谨慎对待……” “糊涂!公主性命攸关,你们竟还顾忌这些!”沉宗知又急又气。 医官惶恐,“下官尽力,下官尽力……” “我来医治!” 一道耳熟的声音突然响起,薛棠终是撑不下去了,昏厥过去。 不知过了多久,抽抽搭搭的哭声时隐时现地回荡。 薛棠感觉自己被人托抱着,可又觉得身子虚飘飘的,仿若游离在混沌中。 黑白色的景象影影绰绰,模糊而又扭曲,依稀可见一团黑雾在隐隐颤动,像一头披散的长发。 是鬼门关吗? 她伸出手,却发觉自己的胳膊小巧细嫩,与刚出生的婴儿无异。 那团黑雾转了过来,露出一张模糊不清的脸,只能通过轮廓识辨出是个枯瘦的年轻女人。女人鬓边斑驳,几缕干硬的发丝显得很突兀,即使没有色彩,她也能看出那是白色的。 女人似乎在流泪,泪珠滴落在她的嘴里,又苦又涩。 娘亲…… 她本能地发出呼唤,可喉咙被堵住似的。就在此时,一股温暖的力量将她的手裹住。 “公主……公主……” 缥缈的呼唤从远方传来,一声又一声,愈发清晰。 薛棠涣散的眼眸缓缓睁开,只见沉宗知半跪在床边,紧紧地握着她的手,一脸担忧。他看起来十分憔悴,眼眶还红着,眸子布满血丝,像是很久没有睡觉的样子。一向干净整洁的他,唇边竟长出了胡茬。 她心头一动,回握住他的手。 沉宗知惊喜,一旁的织素激动地哭了出来,“太好了!公主终于醒了!吓死我了!” 真实的视觉、听觉充斥着感官,心怦怦跳动着。 她还活着,不过四肢无力,身子重极了,只能虚弱地伏趴在床榻上。 符采匆匆端来个装水的瓷吸杯,小心翼翼地将杯侧长管的顶端送到她唇边。薛棠轻轻一吮,温热的水润了喉,头脑清醒了许多。 熟悉的人、熟悉的环境映在眼中,她恍然意识到这里不是太医院,而是公主府的寝房里。 “骊珠……怎么样了?” 嘶哑的声音传来,沉宗知没想到她醒来的第一句话是在担心骊珠,心里感动不已。 “割发代首,保下了性命。”他顿了顿,又道:“只是军册抹去了她的名字,再也不能踏入军营一步。” 薛棠刚一亮起的眼眸又暗了下来,空洞木然。 沉宗知双手握住她的手,眼中含泪,“若不是公主冒死求情,珠儿早就丧命了。公主救命之恩,臣与珠儿刻骨铭心,没齿不忘。” 薛棠难过极了,可惜沉骊珠千辛万苦立下的功绩了,她一腔热血,赤心报国,却换来这么个下场。 符采心疼道:“公主,您昏迷了七天,身子很弱,禁不起忧思愁虑。” 七天?想不到昏了这么久……薛棠苦笑了下,她在宫里受刑的情景仍历历在目。 厚实的竹板重重地打在身上,一下又一下,痛彻骨髓,而她的父亲、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全程无动于衷,甚至要将她置于死地。 那副冷漠无情的嘴脸,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。 记忆浮现眼前,她突然想到了什么,急问道:“谢国相还好吗?” “公主放心,谢国相安好,现在许是在府里养病。”沉宗知回答道。 难为他一把年纪,又有腿疾,还要为她求情。 无力感涌上心头,薛棠本想着请沉宗知代她去宰相府探望,可皇帝下了禁闭令——公主府上至公主驸马,下至大小仆役,未得诏敕不得擅离。 薛棠心如死灰,薛桓芳之前犯的过错比她重得多,却只关了三个月,而她又是挨板子,又是关禁闭,一关还是三年。 她自嘲地笑了下,“可惜我不是父皇的好大儿啊!” 这一动扯到了背部的伤,疼得她面目骤紧,直冒冷汗,眼前蒙起了模糊水雾。 从她踏入宣政殿的那一刻起,父女间那点虚伪的亲情彻底瓦解,不复存在。 “公主……”沉宗知紧张担忧,眼中的泪落了下来。 “我去请太医过来。”符采焦急离去。 织素哽咽劝道:“公主不要想那么多了,您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。” 薛棠木然沉默,她移转视线,四目相对,沉宗知那张俊朗而又憔悴的面容上,泪痕清晰可见。 织素在一旁道:“您昏迷这几日,我们快担心死了,驸马爷更是日夜守在公主身边照顾公主,亲自为公主擦身按摩,煎药敷药,已经好久没合眼了。” 薛棠心头触动。她将手从他掌心中抽出,然后沉沉抬起,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泪,旋即收回了手,有气无力地吐出三个字, “对不起……” 沉宗知怔住了,对这三个字茫然不解,心底有些惝恍。 “这是臣应该做的。”他自责道,“臣只恨自己没能保护好公主。” 薛棠摇首叹息,“一人做事一人当,说来,你们也是被我连累了。” 见两人情绪低落,织素连忙安慰道:“公主,不要这么说,不就是三年嘛!很快就过去了,府里有吃有喝,日子也是很惬意的嘛!公主曾答应过我要教我读书识字,三年的时间,我应该能学到很多东西,公主可不要说话不算数。” 薛棠的唇角牵起一抹笑,“放心。” 气氛轻松了许多,织素一边踱步,一边畅想,“等公主好了呢,我和符采姐姐跟着公主读书识字,若学累了,就吃吃点心喝喝茶。天气凉快的时候,还可以在庭中烧炭炙肉,对了!我还可以教公主打雀牌,可好玩了!还有驸马爷……”她回身看向沉宗知,嘴角扬起揶揄的笑意,“驸马可以天天陪着公主,尽情享受床什么欢……哦对,床第之欢!哪怕睡上个三天三夜,都不会有人打扰,不过以驸马爷的体力来看,时间还能再长!” 薛棠抿唇一笑。被织素这一打趣,沉宗知急张拘诸,耳根烫得厉害,憔悴的脸颊竟恢复了些许气色,“织素姑娘你……” “我怎么了?” “你念错字了。”薛棠纠正道:“不是第,而是笫,是床笫之欢。” 织素懵住了,“床紫?” 薛棠无奈笑道:“待我身子恢复些,好好教你识字。” 织素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,符采引着太医过来了,织素立即规矩地侍立在床侧。 “公主,这位是何太医。”符采介绍道。 一位胡子花白的老者上前切脉诊察,在旁围着的三人惴惴不安,当他说出公主已无危险时,三人都松了口气,紧张的神色舒展了许多。 何太医继续道:“公主刚刚苏醒,身子还很虚弱,切不可乱动。下官开些通络醒神的药,为公主定惊开窍。” 薛棠微微颔首,陷入了沉思,她昏迷前听到的声音很耳熟,可刚复苏的她,脑子还有些混沌,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。不过那声音一听便知是个年轻男人,并非眼前这位年过半百的何太医。 难道是错觉?可又是那么的掷地有声。 何太医离开了。 沉宗知有些局促,“我去煎药。” 说着,他朝门口走去。 “驸马,我去吧。”符采上前拦住了他,“公主已经脱离危险了,您好好歇歇吧,这里有我和织素就够了。” “是呀驸马,您可不能累倒了!得恢复好体力,养足精神,不然怎么照顾公主呀!” 织素的声调起起伏伏,别有深意,听得沉宗知更臊了。 “公主,臣、臣先去歇息了。” “好。”薛棠柔声应道。 沉宗知匆匆出门,惯常朝右走去。 “驸马,您要去煎药吗?”织素一本正经地扬声道。 意识到走错了方向,沉宗知匆忙朝反方向折去,行疾如飞,不敢抬头。 织素扑哧笑出了声,符采连忙用手肘戳了下她,织素吐了吐舌头,将搭在架子上的方巾投水拧干,熟练地干起了活。 符采离去煎药,织素一边小心翼翼地为薛棠擦身,一边解释道:“公主,我不是成心戏弄驸马,也是怕他还坚持守着公主,身子再累垮了。” “我明白。”薛棠无奈一笑,旋即开口问道:“一开始在太医院救我的医官不是何太医吧。” 织素讶异,“公主怎么知道的?何太医是昨天才来的,之前一直是卢太医为公主治疗。当初公主差点……”断气两个字咽了回去,织素哽噎了下,继续道:“是卢太医救活了公主。” “你可知道他叫什么?”薛棠问道。 “有随行的医官唤过他的名字,好像叫什么舟……”织素一下子想不起来了。 “卢济舟。”薛棠脱口而出。 织素为她擦身的手一顿,“对!就是这个名字。” 薛棠了然,难怪觉得这声音耳熟,原来是冯鉴青的知己好友,虽与他无交集往来,但也见过几面。 “他回宫里了吗?”薛棠又问道。 织素摇摇头,“他已经辞官了,就在昨天。听说是家中母亲去世,回乡守孝了。” 薛棠诧异,据她了解卢济舟的母亲早已过世,难道记错了? 第二十三章心照神交 𝟓9щ𝖙.𝖈ôм 思绪变得混乱,薛棠没有力气去想,身体的不适已经让她疲惫不堪。 禁闭的日子一天又一天的过去,薛棠的身子渐渐好转,已经能下床走动了。 这一日,沉宗知为薛棠敷好了药,符采在一旁惯常问道:“快到午时了,公主想吃什么?松茸豆腐和焖牛肉如何?” 薛棠点头,她现在没有食欲,做什么便吃什么。 沉宗知接话道:“符采姑娘,不如把焖牛肉换成糖醋小排,加一道樱桃煎,再炒个芦笋菌子,虽然公主喜辣,但现在身子尚未完全恢复,还是不要放辣了。”说着,他的视线移向织素,“有劳织素姑娘做一份桃胶炖雪莲子,可以点些桂花蜜。” 这几道菜让薛棠产生了兴趣,都是她爱吃的,“按照驸马说的做吧。”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:y𝓾zнà𝓲ω𝓾v𝓲ρ.čǒ𝖒 织素笑道:“驸马真是了解公主喜好呀!” “这是应该的。”沉宗知脱口而出。 薛棠垂眸,唇畔牵起一抹笑。符采和织素去准备饭菜了,一道耳熟的声音忽地传来,“二哥对吃食研究颇深呀!” 一个蓝衣少女翻窗而入,身手轻盈敏捷,直接跃到床榻前。 “骊珠谢嫂嫂救命之恩!”她跪了下来,郑重叩拜。 薛棠见她头发被削去大半,心里不由得难过,连忙下床将她扶起,“快起来,你受苦了。” 沉骊珠心一颤,“嫂嫂你还没恢复好,当心身体。” “无碍。”薛棠柔声道,“正好活动活动。” 上次只听到了声音,没见到面,这次的初会倍感亲切,一见如故。 沉骊珠怏怏抱怨道:“我早就想来拜谢嫂嫂了,不过大理寺刚把我放出来。” 薛棠怜惜地抚上她的发,目光满是心疼。沉骊珠摇摇头,咧嘴一笑,“没事的!我已经知足了。” 沉骊珠庆幸自己保住了命,就算让她当个秃子也无所谓,对于她这个喜欢闯南走北的人来说,没有长发束缚反倒轻松自在了。 “你没事就好。”沉宗知无奈叹息。 沉骊珠猛然意识到自己只顾着道谢,把沉宗知晾一边了。 她讪讪道,“二哥,我这次来,还有一件事……” “我明白。”沉宗知一笑,“你在这里等我。” 他转身朝门外走去。 屋子里就她们两个了,薛棠心生好奇,“这里守卫重重,你是怎么进来的?” 沉骊珠仰首伸眉,“本女侠武功盖世,这可难不倒我!” 薛棠了然一笑,是她低估了她的实力了。 沉骊珠自信满满地拍了拍胸膛,“我可以救嫂嫂出去,外边天高地阔,想去哪里就去哪里!” 薛棠无奈摇首。 她若一走了之,不知要连累多少无辜之人。况且,她不想像自己的亲哥哥那样躲着避着过一辈子。 她不甘心。 “你的勇气值得我学习,为了祭奠你爷爷尽孝,哪怕不惜性命也要坦白自己的女儿身。” “嫂嫂的勇气更让我钦佩。”沉骊珠叹息道:“其实祭奠爷爷并不是我坦白身份的原因,主要是我受够了女扮男装!我宁可死在敌人的长枪下,也不愿死在礼教纲常的铡刀下。” 薛棠心头一动,“你努力习武是想以女儿身堂堂正正地披甲上阵,保家卫国,而不是女扮男装,用男人的身份做一切事。” 沉骊珠欣喜地握住她的手,“嫂嫂懂我!嫂嫂你知道吗?军营里的好多男人经常拿女人说笑打诨,嘲讽女人没有见识,只能暖被窝生孩子,其他什么都做不了,还天天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计较争吵。我听着这些话都快被气死了!只能更努力地杀敌立功,不敢有片刻懈怠,期盼有朝一日证明给他们看,证明女人也可以打仗,并且不输给他们!” 薛棠回握住她的手,“你做得很好了。” 一个涉政被关了禁闭,一个违反军规被逐出了军营,两人心照神交,既是欢喜,又是怅然。 沉宗知拿着一个包袱过来,里面装着的正是之前沉骊珠托付给她阵法秘籍。 “这是爷爷留给你的,我可以替你保管,但绝不会私吞。” 沉骊珠接过包袱,“我当然相信你了二哥!要不然我也不会来公主府,这若是大哥或是我爹拿了去,爷爷这一生的心血可能就留不住了。”她看向薛棠,“嫂嫂,你的伤还没好,要多注意身体,一定要按时服药。” “这段时间你也受苦了,牢狱的日子不好过,尤其是来了月事,更难熬了,身子可有沾凉受寒?” “我皮实着呢!月事不痛不痒。” “那你身上可有哪里受伤?我这里有药。” “哈哈我还想把我珍藏的金疮药送给嫂嫂呢!” 两人相谈甚欢,沉宗知心里有些羡慕他这个妹妹。她与公主虽然相交甚少,但两人的情谊却要比他与公主的夫妻感情深得多。 正当他出神时,沉骊珠拍拍他的肩,“二哥,照顾好公主嫂嫂,你若敢欺负嫂嫂,我第一个饶不了他!” “我护着都来不及,怎么会欺负?”沉宗知脱口而出,旋即赧然低首。 薛棠无奈一笑,平日都是她欺负他,而他也任由她欺负。 沉骊珠朝薛棠直爽道:“公主放心!我二哥为人正直,从不入花柳之地,也没有不良嗜好,而且我二哥纯情得很……” 沉宗知清咳的声音突兀响起。 沉骊珠不顾他的暗示,仍是喋喋不休地说着:“若是外出游玩或宴席上有外女在场,他连头都不抬。记得有一年同周家姐姐游玩而归,周家姐姐的马车坏了,只能和我们共乘一辆马车,我二哥为了避嫌,下车徒步回府,走了十余里地,脚底磨出好几个泡,疼了好久呢!” 沉宗知脸颊烫得厉害,“都是一些陈年旧事,不要提了。” 沉骊珠忍俊不禁,抬肘压在他肩上,“二哥你一害羞耳根就红得厉害,都成了婚怎么还这样呀!” 沉宗知倾斜着半边身子,更显局促了,他一个抽离,“我去煎药了。” 看着兄妹二人玩笑打闹,薛棠心底升起几分羡慕,自己有九个哥哥,可却从未拥有过这样的时光。 沉宗知出去了,沉骊珠幽幽地叹了声,“既然参不了军,那本女侠继续闯荡江湖去了!” 她背好包袱朝薛棠告别,薛棠见她衣衫缝着几块补丁,鞋子也磨损得厉害,叫住了她,“等一下。” 薛棠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荷包递给她,沉骊珠疑惑地接了过来,沉甸甸的分量一猜便知是何物,她急忙推回给薛棠,“不不不!我不能要!嫂嫂被罚了俸,还被关了禁闭。” 薛棠将荷包塞进她的手心里,温柔浅笑,“我毕竟是公主,拿着吧。” 看着白花花的银子,沉骊珠鼻子一酸,眼中闪起了泪光,“我从小爹不疼娘不爱,家里只有爷爷和二哥对我好,当年我还没及笄,我爹就非逼着我嫁人,还说什么女子不婚就是大逆不道,我呸!都是狗屁歪理!然后我就离家出走了,后来参了军,军营里也是冷的,我已经很久、很久没有感受家的温暖了。” 她很清楚这种“家”的温暖不是姑嫂关系带来的,而是薛棠本身给予她的关怀,有同为女子的惺惺相惜,也有她作为公主的深仁厚泽。 薛棠将她鬓边垂下的发丝捋到耳后,柔声道:“从今以后,我就是你的亲人,外边天高地阔任鸟飞,自由自在地去闯吧。” 沉骊珠顿感心中充满了力量,拱手告别,“嫂嫂保重。” 那抹蓝色身影翻窗远去了。 薛棠眺望远方,仿佛她的几缕魂魄跟随沉骊珠飞走了,心里多了些冲破牢笼的动力。 “公、公主,裴将军又来了……”织素气喘吁吁地跑过来。 薛棠眉头一皱,立即从敞开的柜子里拿出个东西扔到了床榻上,织素还未看清是什么东西,薛棠已经迈出房门了,她急忙追了上去。 裴衡光率领一众卫兵冲进内宅,他一身金甲披身,冷着一张脸,眼神锐利,气势凛凛,令人望而生畏。 “裴将军带兵进来,意欲何为?”薛棠伫立在台阶上,端庄而又威严。 “卑职方才看到个人影,像是刺客。” “公主府的仆从很多,裴将军许是看错了。” “我只相信眼睛看到的真相。” 裴衡光是奉旨看守公主府,底气十足。他深知薛棠并非安分守己之人,更要严加看守,以免因一时疏忽而影响未来仕途。 他抬手一扬,“搜!” 卫兵们立刻涌进各个屋中缉查。 “公主……”织素陡然一紧。 薛棠泰然自若。 裴衡光经过她身边,欲要进入她的寝房。织素不服,拦在门前,“你一个外男岂能随意踏入公主闺房?” “职责所在,请公主见谅。” 裴衡光一副铁面无私的模样,身上的金甲熠熠生辉,衬得他的气势更为威武凛冽。 薛棠转过身,仍是从容不迫,“裴将军恪尽职守,勤勉尽责,我怎会为难将军?织素,让裴将军进去。” 织素气鼓鼓地挪开身子。 “谢公主配合。” 裴衡光命手下在外等候,他独自进去搜查。 南盛向来讲究藏风聚气,不论是王公贵族,还是平民百姓,寝房都要比寻常屋室小很多,一眼尽收眼底。 屋子里没有“刺客”。裴衡光的视线不经意间落在了床榻上,一片烟红色的布料极为显眼,尚未婚娶的他一时间没认出是什么东西,只觉得可疑,上前执剑一挑。 似乎是女人的肚兜…… 他的脸腾地红了起来,立即从房中出来,神色带有几分羞惭。 “是卑职冒犯了,请公主恕罪。” 薛棠淡淡一瞥,“将军若不放心,不如亲自守在我的寝房外,监视这里的一举一动。” 裴衡光的头更低了,“卑职不敢。” 薛棠警示道:“我虽然被父皇关了禁闭,但公主身份未变,还请将军注意分寸。” 裴衡光朝卫兵们扬声道:“传我的命令,所有人退回府外把守,未得传令不准入府,如有违抗者,军法处置!” 卫兵纷纷撤退,织素心中一喜,终于不用像犯人似的被人处处盯着了。 高大的背影离去,薛棠忽地想到了什么,上前一步叫住了他,“裴将军,我有一事想问你。” 他回身道:“公主请讲。” “宰相重疾缠身,不知现在病情如何?”薛棠询问道。 裴衡光神色有些沉重,“陛下召集了天下名医为宰相治病,可惜回天乏术,如今已时日无多了。” 薛棠心头一震,身子发晃,裴衡光立即扶住她的臂膀,“公主……” 幽香扑鼻,轻飘飘的发丝拂过手背,惹来痒意,裴衡光顿觉两人距离过近,欲要松手时,却被她抓住了手臂。 “裴将军,请你为我做一件事。” 第二十四章半人半神 乌云压顶,空气闷沉,似乎要下一场大雨。公主府外仍是重兵把守,一辆马车停在门外。 谢雍病入膏肓,皇帝准许薛棠探视一次。临行前,她向肃立在门口的裴衡光致谢,“谢谢将军替我向父皇请愿。” 裴衡光不自然地移开目光,正色道:“请公主速去速回,不可久留。” 薛棠在沉宗知的相扶下进了轿辇,赶往宰相府。 在薛棠的记忆里,谢雍是外臣,来往甚少,不过留下的印象极为深刻。谢雍看上去不苟言笑,风仪严峻,待她却十分和蔼,像是对待亲孙女似的,只是,他也会用贤良淑德来教化她。 有时候想想,她觉得谢雍很矛盾。她不服从他的规训,私底下与文疏林频频幽会,还将文疏林举荐给他,可他明明清楚她的所作所为,却还是收了文疏林当学生,并替她隐瞒她与文疏林这段不可告人的关系。 一边规训,一边保护,像极了先皇后。 来到宰相府前,考虑到薛棠与谢雍或许有秘话相谈,沉宗知没有跟随进去。 薛棠匆匆入府,这时的谢雍已病得不成样子,眼窝深陷,气若游丝,枯瘦的面容布满皱纹与斑点。 薛棠心头触动,跪在床榻边,“谢国相,我来看您了。” 闻声,谢雍艰难地睁眼看去,一袭素衫影影绰绰,似与记忆中的画面重合。 “谢谢您救了我,如果不是你,我已经不在这世上了。您会好起来的,一定会好起来的……” 女人哽咽的声音变得清晰,谢雍轻唤了声,“公主?” “是我。”薛棠应声。 谢雍抬起沉重的手,嘴唇翕动,似要说些什么。薛棠上前握住他的手,侧耳贴近他的嘴唇。 “你要……听话。”谢雍气息奄奄道。 薛棠顿时收住了眼泪,悲伤的情绪消失大半,她不禁想到了故去的郑皇后,也是弥留之际还在规训她。她能感受到他们的规训是出于保护她的心理,可她不愿接受。 “我不想失去自我,我是活生生的人,不是被驯养的动物。”她反驳道。 谢雍颤颤地叹了声,浑浊的双眼盯着屋顶,“看来……老臣和先皇后都无法改变这一切的发生……” 薛棠茫然不解。 谢雍微弱的声音有些哽咽,“老臣愧对先皇后,也愧对你的母亲。” 提到了生母,薛棠愕然,紧紧握住他的手,“谢伯伯,你知道我的生母?你可以和我说说我生母的故事吗?她孕育了我,可我却对她一无所知。她叫什么名字?是怎样的女子……” “公主,斯人已逝。” 嘶哑虚弱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。 薛棠直愣愣地垂下手,强压下许多疑问,平静地抛出一句话, “我的生母是被我父皇害死的,对吗?” 她的语气毫无波澜,甚至带有几分肯定。 谢雍没有回答。 薛棠木然笑了下,眼中泛起了泪光。 后宫香消玉殒的女子皆因帝王而死,哪怕不是执刀人,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也脱不了干系。 谢雍沉沉叹息道:“她的存在对陛下是一种威胁……一种前所未有的威胁。” “什么威胁?”薛棠追问。 沉默半晌,苍老低沉的气音响起,似从洪荒远古传来,令她脊背发麻。 “天子,天之子,半人半神。” 他浑浊的双眼变得涣散,“不要试图抗衡,活着……好好活着……” 薛棠呆住了,泪水连线似的滚落,悲伤而又麻木。就在此时,身后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,“姐姐。” 是谢雍的孙女谢蔚,一个七岁的娃娃。 她的小手递给她一方手帕,安慰道:“姐姐不要哭了,你身体还没有恢复好。” 薛棠看了一眼床榻上昏睡过去的枯瘦老者,快速擦掉眼泪,强颜欢笑,“你爷爷会好起来的。” 谢蔚红着眼摇摇头,“我很清楚爷爷的身体。” 看着小小年纪的她已然是成熟懂事的模样,薛棠又是心疼,又是难过。 谢蔚继续道:“爷爷与我说过,身死而魂不灭。爷爷会一直活着的。” 薛棠怔住了,脑海不禁浮现出梦境中的模糊身影,那个孕育了她,却早早离世的女人。 在她凝思之际,谢蔚牵起她的手,“姐姐,我带你去个地方。” 薛棠跟着那幼小的身影来到一间宽敞明亮的书房中,里面的架子堆满了书籍文卷,虽然看上去有些杂乱,但很干净。一个敞开的书箱里放着谢雍的手稿,有治国辅政的策论,有诗词歌赋,还有一些画作,不过都草创未就,没有完成。 “这些都是爷爷留下的,我会好好学习。”谢蔚坚定道。 薛棠欣慰地抚上她的小脑袋,她发间的鹤簪流转着洁白的光。 谢蔚抬头看向薛棠,掷地有声道:“国之宝器,其在得贤,我想成为像爷爷那样珍贵的宝器,光前裕后,大有作为。” 薛棠心生惊叹,她只有七岁,言辞与思想却远超同龄稚童,非比寻常。 她蹲下身来,平视那双稚嫩而又坚定的眼眸,笃定道:“会的,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。” 灰白色的天,小雨溟蒙,淅淅沥沥。 沉宗知见薛棠许久没有出来,心里有些担忧,怕她淋了雨,伤势又重了,便拿着伞入府寻她。他绕过了影壁,只见一个撑伞的男人走在前面,一袭松绿衣衫,身形颀长,玉树临风。 沉宗知记得在府外等候时看到过他,当时小厮为他撑着伞,伞檐挡住了他的脸,不知何人,但从卓绝的身段气质来看,应是位达官贵人。 沉宗知走近几步,欲要行礼,那位贵人停下了脚步,沉宗知忽觉几滴雨渍甩到了身上,他抬伞看去,一张清俊的脸映入眼中,眉梢眼角透着几分张扬笑意。 “远远就看到一个人影呆呆傻傻地杵在宰相府门口,原来是驸马爷呀!是我眼拙了,还以为是个看门的仆人呢!” 嘲讽的声音响起,沉宗知脸色一沉。上次以礼相待,却未得到尊重,他可不会再由着他骄横了。 “许久不见,文公子越来越俊俏了,与南楼苑的小倌不相上下。” 沉宗知反唇相讥,文疏林不慌不忙,从容地朝他一哂,“看来驸马爷对南楼苑甚是了解,莫非去过?” “我没有!”沉宗知想要争辩,却一时语塞。 他自小注重礼教,性子又内敛,鲜少与人争吵,面对这种无端的敌视难免有些无措。 文疏林轻蔑一笑,斜睨的目光更为傲慢,“你一介粗蛮武夫,根本配不上公主。” 沉宗知顿口无言,他与文疏林素不相识,无冤无仇,可文疏林却视他为寇仇,而且这敌意还带着一股子醋劲儿,不像是与公主不合,迁怒于他,倒像是忌恨他这驸马的身份。 第二十五章海棠无香(限) “他配不配得上,还轮不到你来评判。”平缓而又极具威慑力的女人声音忽地传来。 沉宗知立即上前为她遮雨。 文疏林诧异地看向薛棠,“你护着他?” “他是我的驸马,岂容你嚣张放肆,出言不逊!”薛棠冷声道。 文疏林的心被狠狠地扎了一下。 “我比不过冯鉴青,还比不过他吗?就因为他是你名正言顺的丈夫?” 薛棠心生不悦,不知从何时起,她渐渐厌恶别人在她面前提起冯鉴青,那种感觉就像是认定了她眼中只有情爱,没有别的。 “这里是宰相府,你老师的家。”她提醒道。 没有得到正面的回应,文疏林的心更痛了,故作轻松地一笑:“那又如何?”他的目光瞥向沉宗知,有意加重了声音,“在你出嫁前,老师就知道了我与你的私情。” 他以为沉宗知会因此大怒,抓着他衣领挥拳吼骂,口水喷溅,气喘如牛,可沉宗知只是怔愣了下,并没有表露出他想象中的过激反应,态度甚至很平静,平静地守在她的身侧为她撑伞,平静地接受了他与薛棠的私情。 这就是正房的底气吗? 文疏林幽愤极了,仿佛有团浊气堵在胸口,纡郁难释。 薛棠忍住火气,“我承认,我最开始的确把你当成了冯鉴青的替身,但你不是他,他也不是你。” 文疏林自嘲一笑,“对,我当然不是他,冯鉴青是天上的云,我就是地里的泥。” 这话完全曲解了她的意思,薛棠蹙起眉头,语气冷了几分,“你自轻自贱,我也没有办法。” “薛棠!”文疏林的声音带着不可遏制的颤抖,“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?供你纵欲的工具?” “直呼公主名讳,大不敬。”她沉沉地吐出几个字。 你真无情! 酸楚的话压抑在喉咙中,文疏林没有宣泄出来,眼眶红了起来。 沉宗知的妹妹出了事,她奋不顾身地相救,哪怕不惜性命。他不明白沉宗知到底哪里好?值得她这般喜欢…… 他快忌恨疯了。 “三年……我与你这段见不得光的关系已有三年了,可我从未感受到你的感情,哪怕是片刻的喜欢都没有。如果光明正大娶你的人是我,你是不是也会为了我,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,以身涉险,不惜性命?” 薛棠不可思议地轻笑了下,“我救沉骊珠,不在情,而在义。” 话音落下,文疏林露出错愕的神色,沉宗知移目看去,两人的视线聚焦在薛棠身上。 “女人的作为,一定以情爱为初衷才合情合理吗?女人没有自我吗?非要被儿女私情所束缚吗?三年了……你从未懂过我。” 她一字一句,撼人心魄,两个男人都怔住了。 淅淅沥沥的雨声更为明显,薛棠决绝地抛下一句话,“我对你已仁至义尽,你好自为之吧。” 她擦肩而过,沉宗知紧跟其后,他清楚地看到了木立在原地的文疏林泪流不止,眼神悲痛而又呆滞。 雨还在下,愈来愈大。 马车一路疾驰,薛棠沉默不语,沉宗知默默陪着她,直到回到了公主府,两人都没有说上一句。 熟悉的身影从马车上下来,裴衡光悬着的心落了下来。 薛棠见他的金甲挂着雨珠,头发也有些湿,不禁问道:“将军一直在等我吗?这雨可不小。” “看守公主是职责所在,卑职不敢有半分疏忽。”裴衡光肃声回道。 他虽然站在房檐下,但雨下得很大,难免淋到。薛棠撑开了手中的伞,莞尔递向他。 裴衡光看着遮在头顶的伞,心口竟有些莫名的悸动,他犹豫地握上伞柄。 薛棠松开了手,转身朝卫兵们高声道:“大家辛苦了,我吩咐厨房熬些姜汤分给大家驱驱寒。” 众人怔了下,异口同声地道谢此起彼伏。 明明把她当成犯人看管,可她却极少流露出不满的情绪,也从未见她发过脾气。 “公主真是个好人。” “听说当初公主受刑时,公主还为阻拦她的宫人求情。” “是啊,还因此多挨了几杖打。” 私语声隐没在雨中,裴衡光却听得真切,他的心跳平稳下来,神色尤为严肃。 薛棠步入府内,裴衡光将手中的伞推给旁侧的一位将士,“你的风寒还没好。” 那位将士连忙摆手,“这是公主给将军的……” “都是一样的。”裴衡光将伞塞到他手里,仍是板正地守在门口,比屹立在门前的两座镇宅石狮还要威严庄重。 回到寝房内,沉宗知拿起一块干净的手巾,轻轻擦拭着薛棠潮湿的发。 薛棠仍是从容端庄的模样,仿佛她只是去探望生病的老人,期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 断了三年的情分,她会伤心吗? 正当沉宗知失神时,薛棠抱住了他,双手攀上他的宽背,像是在对他诉说,又像是在自言自语,“短暂的欢愉可以为我带来快乐,但这样的快乐不是源自爱情。我的欲望很重,我想要快乐,想要自由,更想要摆脱当下的处境,唯独不想要爱情。” 沉宗知对上她的眸子,她的眼中没有一丁点伤感,只有汹涌的欲潮。 在感情方面,文疏林输了,他也没赢,但他已经知足了。 “海棠不需要香气加持,仍是百花之尊,千秋万代,长盛不衰。公主,我希望你是自由的,我也想尽我所能,让花开得更灿烂。” 薛棠很喜欢这番话,轻车熟路地解开他的衣带。 “那你现在……滋润我吧。” 沉宗知怕碰到她后背的伤,将她抱到了桌案上。 唇齿间的缠绵点燃了欲火,薛棠的衣衫尚未褪尽,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要他的填满。 男人低沉的喘息极为诱惑,酥酥麻麻的痒意从她的耳垂处极快地蔓延开来。最原始的生命力在蓬勃律动,桌子晃动得厉害,瓷杯水壶摔倒地上,所有声音都被滂沱的雨声掩盖住了。 强劲的肌肉力量让薛棠欲仙欲死,她情不自禁地在他身上嘬出红痕,他的后背遍布着她指尖划过的印记。 薛棠感觉快乐极了,仿佛置身在广阔无边的草原上奔跑、跳跃,甚至尽情地翱翔,涌动着的血液在沸腾。 在激烈交缠中,薛棠靠近男人的耳畔,“除了快乐、自由,我还想要一样东西……” “公主想要什么?” 男人已经无法自拔了,无论她要什么,他都想帮助她实现。 薛棠贴上他的耳廓, “我想要……权力。” 挣脱桎梏、执掌朝政,满足所有的欲望,甚至生杀予夺…… 冲上巅峰的极乐席卷全身,高潮的喘息,带有餍足过后的享受。 沉宗知惊愕地注视着她。 乌黑的发凌乱湿漉,面色潮红,在这样的媚态下,她的眼神却是凌厉的,充满膨胀的野心,闪烁着势在必得的光芒。 那是一种由内向外迸发出的魅力,驰魂夺魄,不可抗拒,令人心甘情愿地臣服拜倒。 第二十六章力不从心 雨停无声,长夜寂静,一道流星悄然坠落。 谢雍病逝了。 皇帝并不意外,但还是无法抑制内心的悲伤,鬓边白发更密了。 他留在御书房的时间比以往长了许多,夙夜在公,宵衣旰食,甚至连后宫都很少去了,格外珍惜处理政事的时间,但不知从何时起,政事变得越发繁重,折子上的字也越发模糊,近看根本看不清。 御书房内青烟袅袅,香气幽沉,这是薛云构亲手调制的药香,有益心安神的功效。只是焚香的时间久了,身体耐受了药性,效果弱了许多。 薛道权仍感萎靡,命宫人往炉内不断添香,直到烟气生呛,他才咳嗽着叫停。 在旁侍立的许今禾连忙为他端水抚背,她从小就与厨房打交道,禁得住浓重的烟火气。 薛道权押了一口参茶,头脑清明了许多。 “朕老了吗?” 突如其来的问话令许今禾怔愣了下,“陛下不老。” 薛道权不动声色,“你也学会说谎了。” 许今禾抚背的手抖颤了下,立即跪了下来,“妾不敢……” 殿内寂静无声。 良久,薛道权放下了茶杯,“退下吧。” 许今禾惶恐离去。 年轻曼妙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,薛道倾摇懈弛,疲乏感一下子涌了上来。即使不照镜子,他也能感知到自己憔悴衰老的模样,再多的药香也无济于事。 他老了。 对朝政和后宫皆是力不从心,这是不争的事实。 他浑浑噩噩地继续翻阅奏折,这是一位臣子告老还乡的辞呈,再一细看,提及了选立太子之事。 他沉沉叹气,堆成山的奏折中,一半都与立储有关。 翌日,临近下朝之际,皇帝依照宗法制度,册立嫡长子薛桓芳为储君,入主东宫。 苍茫辽阔的乐声回荡在公主府内,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喧嚣。 裴衡光伫立在庭院中,静静地听着薛棠吹奏尺八,直到一曲奏完,他才上前一揖,“公主。” 薛棠早已感知到他的存在,唇畔扬起闲适浅笑,“裴将军可会尺八?” “卑职不懂音律。”裴衡光低头答道。 闻言薛棠放下了尺八,正色问道:“将军所来何事?” 裴衡光肃声禀告:“陛下立储,举国欢庆,下诏公主解禁三日,回宫观礼。” 薛棠沉默听着,不露声色。 裴衡光原以为她会问上几句宫里的事,可她没什么都没有问,只是淡淡地应了声,“知道了。” 尺八乐声再度响了起来,音律比以往激切了些。 礼部加紧筹备着册封事宜。 御书房里,几位大臣垂首而立,薛桓芳站在中央聆听帝训,他如愿以偿当上了太子,精神更为振奋,意气高昂,威风凛凛。 薛道权见他衣领有些歪,和蔼地上前捋正。薛桓芳心里一暖,仿佛此时此刻他们不是帝王与太子,而是一对普通父子。 薛道权眼一瞥,注意到了站在薛桓芳身后的人,那是一个身着绯红官服的臣子,面如冠玉,清贵儒雅,任谁见了都会忍不住地多瞧几眼,只是看似是个谦谦君子,眉眼却隐隐透着精明算计的邪气,并非面善之人。 就在此时,内侍呈上一个长盒,“孟画师献礼。” 薛道权收回视线,展开画轴,薛桓芳好奇探看,画中是两只爬行在山林中的猛虎,一大一小,好似父与子,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两只老虎寓意皇帝与太子。 册封典礼在即,事务繁重,薛桓芳见父亲专心赏画,便不作打扰,施礼退下了,绯红官服的臣子跟随他离开。 “那小虎像极了大虎,惟妙惟肖。”薛桓芳自豪得意地一笑,压低了声音,“最像父皇的人,只有我。” “其实绾阳公主也很像陛下。”清润的声音传来,漫不经心的语气像是随口一说。 薛桓芳没听出来言外之意,只觉不服,“你哪只眼睛看到她长得像?她一个女人……” 后面的话就听不清了,侍立在皇帝身旁的赵德正心惊胆战,皇帝本就疑心公主涉政,若被皇帝听到,更加重父女之间的嫌隙了。他暗暗捏了把汗,目光偷偷瞄向皇帝。 薛道权似乎没有听到,全神贯注地欣赏着画作。 赵德正松了口气,却仍是惶惶不安。 薛道权放下了画,满意颔首,“挂到紫宸殿吧。” 赵德正应了声,小心翼翼地抱画离开了。 博山熏炉升起烟雾,薛道权伸手轻拂,药香盈满衣袖。 “太子身边的人叫什么名字?”他忽地开口询问。 一旁的吏官想了想,回答道:“贺兰亭,安郡人士,是太子举荐的人,原在鸿胪寺任职,现任东宫属官。” 薛道权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,“《春催雪》可是出自他的手笔?” “正是。”吏官回应。 当年临安书肆开张,天降大雪,有人以雪为题,引文人墨客吟诗作对。贺兰亭即席赋诗,留下一首《春催雪》,其卓绝的文采被世人赞誉“炳烁联华,镜静含态。玉润双流,如彼珩佩。” 不过他当时没有留名,作完诗便不知去向了,若非有人识破了他的身份,怕是会引起一场不小的冒认风波。 薛道权想起来了,“朕记得文疏林也写了篇文章。” 吏官点头,“是《寒雪赋》。” 那时文疏林也参与其中,在书肆的竹帘上泼墨挥毫,借严寒大雪反衬南盛连年征战,民生疾苦困顿,洋洋洒洒百余字,文情并茂,惊才绝艳。那几张竹帘至今仍挂在书肆展示,广为流传。 论才貌,文疏林与贺兰亭不相上下,不过论性情,贺兰亭略胜一筹,他并不恃才放旷,骄矜张扬,这是文疏林比不上的。 而且,他很敏锐。 薛道权负手而立,若有所思,薛棠的面容在脑海里挥之不去。 透过那双倔强的眼眸,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女人,心头产生莫名的恐惧,那是困扰他多年的梦魇,幻影交错中,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侵袭而来,那不是别人,而是他自己,眼中满是对权力的渴望。 第二十七章青松落色 国已立储,许多官员的职位有了变动。 文疏林不是太子的党羽,谢雍一死,他就失去了庇护,孤立无援,再加上以前恃才放旷,得罪了许多人,留下了祸根,被朝廷外放至远在千里之外的夷常做县令,那里偏乡僻壤,人烟稀少,仕途无望。 好友陈商帮他说了几句话,没过几日便因些莫须有的过错,降了官职。 他想在官驿投宿,可官驿的人竟为难于他,不肯留他住宿。 他即将离京赴任,只有陈商一人为他践行,之前与他交好的人,此时都没了踪影。 他郁愤不平,却又无可奈何。 一顶华丽的轿子在他面前停了下来,轿窗的帘子一掀,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中,是他曾经的知己好友孙子成,如今已是五品巡察使。 孙子成假模假样地问候了几句,委婉道:“文兄,以你的才华去那荒僻之地做官,实在可惜,我想为你请命,可我人微言轻。”说着,他挤出几滴泪,看起来难过极了。 陈商在一旁看着,满脸嫌恶。 孙子成的手伸出轿窗,将一个锦盒递给了他,“此去山高路远,不知何时再见,这青瓷花瓶是我的珍藏,便送给文兄留个念吧,也算不枉你我相识一场。” 文疏林惆怅地收下了花瓶。 轿子渐行渐远,陈商朝孙子成离开的方向“呸”了一声,“轿子也不下,好大的架子!真是假惺惺!” 文疏林不禁仰天长叹:“人情反复,世路崎岖啊!” 街边的小贩叫卖着樱桃,那樱桃饱满圆润,鲜红诱人,吸引了陈商的目光,而文疏林只注意到了不远处的临安书肆。 当年他受众人追捧的画面历历在目,那时的他只是个上京赶考的穷书生,因朝廷连年征战,百姓怨声载道,他大笔一挥,在书肆的竹帘上作了一篇《寒雪赋》,以此抨击朝政,忧国忧民,出众的才貌与胆识让他名声大噪,十人九慕。 《寒雪赋》曾是他最得意的作品,现在却记不清内容了。 他走进书肆,想要回顾当年的风采,可竹帘上的题字根本不是他的文章,而是其他人的辞赋。 “诶诶别乱动!碰坏了你可赔不起!”管事上前喝止。 文疏林被赶了出来。 “我正找你呢。”陈商捧着两包东西快步过来,“这樱桃不错,我买了两份,这份给你。” 手心一沉,文疏林心头酸涩,落下一行泪。 天色黑了下来。 住不上官驿,文疏林另寻私驿留宿。他现在除了青瓷花瓶和一身体面的衣服外,没有值钱的东西了,荷包里的那点银两能否支撑他走到夷常都是个问题,他只能住下等房。 下等房条件极差,简陋陈旧,屋顶还漏着雨,空气隐隐散着发霉的味道。 眼前的环境仿佛让他回到了以前寒窗苦读的时候。 伙计见他衣冠齐楚却囊中羞涩,不禁鄙夷道:“这价钱已经很低了,你要是不愿意住,就去别人家住,不要影响我们做生意!” 说着,就要赶他走,文疏林只好作罢,不再抱怨。 他小心翼翼地拿出青瓷花瓶,引袖擦了擦瓶身,轻放在桌子上。在烛光的映照下,青瓷表面流转着莹润光泽,浑然天成,完美无瑕。 以前的他最瞧不上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,哪怕再贵重,也只是个供人赏玩的器物。现在的他明明可以变卖花瓶,换些银子,改善窘迫的处境,可他舍不得。 舍不得这么美丽的花瓶,也舍不得过去的风光。 他心里五味杂陈,不是滋味。眼下的樱桃鲜红诱人,可他没有半分食欲。 烛火暗弱,月光凄冷。 他郁闷地尝了颗樱桃,没想到这樱桃酸甜多汁,异常可口,竟还没有核。他来了兴致,吃得津津有味,很快,那些樱桃被他一扫而光。 忽然间,一阵风吹开了门。 眼前的画面让他不禁想到了一首诗: 待月西厢下,迎风户半开。 拂墙花影动,疑是玉人来。 “公主?”他试探地唤了声。 熟悉的面容映入眼中,云鬟雾鬓,袖裙飘拂。 文疏林又惊又喜,莫非在做梦? “相公。” 女人含情脉脉地娇唤了声,听得他浑身酥麻,心醉神迷,颠倒不能自主。女人深情的模样,他从未见过,迫不及待与她共赴帷帐之中,穿花蛱蝶,云梦闲情,三日三夜。 快活过后,他惊奇地发现服侍他的小厮竟是沉宗知。 情场得意,官场亦是如此。 皇帝意识到他的才华难得,幡然醒悟,不止收回了他做夷常县令的旨意,还升了他的官,封他做京兆尹。过了一年,他加官进爵,当上了吏部尚书,冯鉴青不知犯了什么错,跪在他面前摇尾乞怜,狼狈至极。 他官运亨通,平步青云,不到三年便已拜相,位极人臣。 那些曾对他冷嘲热讽的臣子们,皆都换了副嘴脸。他们乐颠颠地为他效力,费尽心思地讨好他、巴结他,献给他的奇珍异宝堆满了十几间屋子。 他习惯了前呼后拥的显贵生活。 一日路过临安书肆,管事笑脸相迎,他在文人墨客的簇拥下,走到满是墨迹的竹帘前,那是他的得意之作《寒雪赋》。 他骄傲地凑近看去,脸色大变,竹帘上的字竟是反的,他再一看身旁的众人,他们笑得诡异恐怖,白色的眼球骨碌转动。 冷汗浸透了衣衫,文疏林眼前一黑,待再次睁眼时,他正躺在床上,晦暗的环境陌生而又熟悉。 他嘶哑地喊了声,“来人……” 无人应答。 他伸手一摸,身侧也是空荡荡的。 迷茫、无措,一下子涌上心头。 借着昏蓝的光线,他看清了所处的环境。 屋顶滴水的陋室,几只残烛相伴。广夏细旃,琼楼金阙皆都烟消云散,不复存在,唯有那樽青瓷花瓶留置在桌案上,亭亭玉立,格格不入。 他仍在驿馆中,什么都没变,大起大落的幻灭感让他险些崩溃。 桌上的樱桃未动,他拿起一颗放入嘴中,可这樱桃有核,一口咬下去,硌到了牙。 他彻底醒了。 彷徨怅然之际,房门突然被撞开,几个持着火把的卫兵闯了进来。 “皇上有旨,夷常县令文疏林涉嫌贪污,即刻革职查办,不得有误。” “贪污?”文疏林骇异,强作镇定,“你们有何证据?” 卫兵拿起桌上的青瓷花瓶,斩钉截铁道:“这就是罪证。” 文疏林多么希望现在的处境是梦境,可恰恰相反,现实是残酷的。 一桶盐水泼在他遍布血痕的身体上,疼得他五官扭曲,全身剧烈地抽搐颤抖。他的手脚禁锢在刑架上,动弹不得,血腥气味直冲鼻腔。 嘉州洪水泛滥,民不聊生,朝廷拨下来十万两白银用来赈灾,可最后只有一万两落实到了救灾上,其余九万两不知踪迹。后经巡察使孙子成调查得知,是刺史韩元忠与其同伙私吞赈银,据为己有。 文疏林怎么也没想到,自己与韩元忠素不相识,竟成了韩元忠的同伙。 “韩元忠已经招了,那花瓶就是你们沆瀣一气的证据,你还不认罪?”问官徐通龄疾言厉色地审讯。 密不透风的天牢,阴暗潮湿,墙壁上的火把闪烁着幽幽光亮。 文疏林意识到自己是被孙子成坑害了,虚弱地反驳:“那花瓶是孙子成给我的,是他栽赃陷害……我没有贪污……” 徐通龄猛地拍案,“好大的胆子,竟敢冤枉孙大人!继续行刑!” 话音落下,浸透盐水的鞭子狠狠地落到文疏林的身上,痛苦的呻吟声耳不忍闻。 第二十八章梦魇缠身 储君册封大典前夜,雷电交加,大雨滂沱。 耀眼的白光闪现,将漆黑的紫宸殿照得通亮,转瞬即逝。 薛道权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。他侧头看去,一个人影似乎隐没在黑暗的角落,看上去很远,却又感觉很近。 他心中一惊,想要呼喊叫人,却发不出声音。 雷声轰鸣,白光再次乍现,红衣女人的身影赫然闯入他眼中。 不,那不是人。 那是一个披着黑长的发,拖着血红色的裙摆的女鬼。 薛道权毛骨悚然。 “咔”的一声,女鬼扭转脖子,长发遮面,长舌摇荡,伸臂朝他飘了过来。 “你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放过!你好狠的心啊!” 凄厉的声音在殿内回响,可怖的身影越来越近,女鬼脖子上的勒痕清晰可见。 薛道权惊心骇目,冷汗直流。 “不要过来!朕错了!朕错了!” 正在殿外守夜的赵德正听到了惊呼声,立刻冲进殿内,眼前的一幕吓得他目瞪口呆。 皇帝竟在睡梦中死死地掐着自己的脖子,面色已经发紫。 “陛下!陛下!” 赵德正连忙上前制止,连同几个宫女太监一起配合,才将薛道权稳定下来。 凤阳阁离紫宸殿近,薛棠最先察觉到了异样,匆匆赶往紫宸殿察看情况,这才知道皇帝梦魇加剧,险些丧命。 殿内药香呛人,薛棠不禁轻掩口鼻。 靠在床榻上的薛道权喝着汤药,梦魇缠身的他一脸憔悴,看起来更加衰老了。 薛棠走了过去,清楚地捕捉到了薛道权眼中一闪而过的恐惧。她压下心中的诧异,福身施礼,“父皇,现在身体可还好?” 薛道权摇了摇沉重的头,“无碍。” 苦涩的汤药灌进喉咙,他恢复了神志。见窗外没有下雨,他安心了。 “父皇!”薛桓芳闻讯赶来,直接扑到了床榻边。 明日便是册封大典,他比任何人都要紧张,生怕发生变故,影响到他东宫之主的位子。 薛道权轻轻拍了拍他的手,“噩梦罢了,不必大惊小怪。” 好一出父慈子孝。 薛棠面无表情地别过头。 一位内官前来传话,“启禀陛下,天牢传来消息,文疏林已性命垂危,可他仍不认罪。” 薛棠眸光一动,回宫这两日她对贪污一案略有耳闻。 以她对文疏林的了解,他做不出贪污受贿的勾当,更何况,他还宁死不屈。不过他有此一劫,薛棠并不意外,在尔虞我诈的官场中,他的锋芒过盛,性子又太张扬,吃亏是迟早的事。 内官继续问道:“徐大人请示陛下,是继续审问,还是将犯人押入病囚院待审?” 薛道权欲要开口时,薛桓芳抢先命令道:“文疏林死不悔改,还审什么?当然是依照流程秋后问斩。” 旁若无人的语气引得薛道权面色一沉,仿佛他这个皇帝已经退位了。 薛桓芳意识到自己的口无遮拦,连忙找补道:“没看到父皇身体不适吗!这样的小事也要来叨扰父皇,狱官没脑子吗?” 俯首的内官瑟瑟发抖,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。 薛道权思忖片刻,目光移向薛棠,“绾阳,你怎么看?” 薛桓芳大惊,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,薛棠亦是诧异。 她现在处境艰难,若以后宫不得干政为由置之不理,既可减少皇帝对她的猜忌,又可置身事外,保全自己,以后禁足的日子还能好过些。 不过她还做不到袖手旁观,眼睁睁地看着他枉死,况且……他还有可用之处。 她朝薛道权跪了下来,“文疏林拒不认罪,恐有冤情。况且,他还是谢相的学生,谢相一生清廉,他的学生定不会做出贪污受贿的勾当,还请父皇明察!” 她重重叩首。 想不到她竟搬出来故去的谢雍,薛道权哑口无言,脑海中忽地闪现红衣厉鬼的身影…… 他心有余悸,下意识地望向挂在墙壁上的双虎画,片刻,他视线的重心落在薛桓芳的身上,只见薛桓芳利剑似的目光刺向伏跪在地上的薛棠。 沉思良久,他朝薛棠道:“贪污案还需再查,既然你相信他,那便由你去天牢传旨吧。” 薛桓芳不可置信,“父皇……” 薛道权疲惫地挥了挥手,“都退下吧。” 紫宸殿静了下来,阒然无声,香炉升起的烟雾徐徐飘着。 薛道权浑身乏力,衰老带来的虚弱感越发明显。胸口忽然间难受起来,他忍不住地掩唇咳嗽,低头一看,手中的方巾染上了血。 他沉沉地叹息了声,似无奈,似不甘,浑浊的眼眸直直地盯着挂在墙壁上的双虎画。 一点摇曳的黄光在夜色中跃进,薛棠持着灯,步履如飞,一不小心在转角处撞到一个人。男人手疾眼快地揽过她的腰,身子一旋,稳住了重心,薛棠本能地抱紧了他,心脏怦怦乱跳。 宫灯摇荡,朦胧的光亮熄灭了。 “公主当心。”清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,近在咫尺。 他没有松手。 夜色昏暗,扑向她耳廓的温热气息有些急促,是一种难抑的紊乱。薛棠顾不上道谢,甚至没有看他一眼,立即抽身离去,朝天牢赶去。 凉风入怀,贺兰亭回过神,讶异自己的反常,不觉轻笑了下。 没走几步,他便碰到了一脸幽怨的薛桓芳。 “这绾阳明明与文疏林不和,怎么还为他求情?” 不和吗? 回想起女人匆促的身影,贺兰亭一笑而过,“谢国相毕竟救过公主的性命,公主保他的学生也在情理之中。” 薛桓芳悻悻抱怨:“可父皇竟然听了绾阳的话,这是要让她干涉政事呀!” 贺兰亭眉头紧锁,听着薛桓芳叙述方才的经过,不禁暗暗思忖:陛下明知公主与太子关系紧张,却还要火上浇油,摆明要恶化二人关系,难道陛下是想……利用太子之手除掉公主? 这个念想在他的脑中炸开,斟酌片刻,他提醒道:“之前与殿下说过,您不止要严防三皇子,更要提防绾阳公主。” “一个被宠坏的女人,有什么好防的?”薛桓芳脱口而出。 “不可轻敌。”贺兰亭严肃道。 薛桓芳陷入了沉思,不禁想起了母亲临终前的叮嘱,无论发生了什么,都不可伤她性命。 那时他并不在意,甚至觉得莫名其妙,他虽然讨厌薛棠,但从未想过杀她。他只是单纯不喜欢这个妹妹的脾气性子,觉得她太过刚烈,既不温柔,又不贤惠,没有半点妇德,而且还敢与他顶嘴,像个母老虎。 不过,他只当她是骄纵惯了,被皇帝宠坏了。 一个女人能有多大能耐?哪怕她与薛婴齐交好,他也从未将她视为政敌。 可现在,他的看法改变了。 “陛下可是下旨继续查案?”贺兰亭若有所思地问道。 薛桓芳点点头。 贺兰亭沉声道:“这是个很好的机会。” 薛桓芳疑惑不解,“什么意思?” 贺兰亭胸有成竹地一笑,“肃清贪官污吏,为百姓造福,这是很大的功绩。您初登储位,根基不稳,需要这样的功绩来巩固地位。况且,此举既可收服民心,又可名正言顺地扫清不利于殿下谋事的绊脚石,为将来的大业铺路。” 第二十九章手足相残 po18w.vip 幽暗潮湿的天牢里,血腥味浓重。 文疏林仍被捆在刑架上,头垂着,湿漉漉的发丝滴着血珠,气息奄奄。 徐通龄见过许多被酷刑摧残的犯人,他们大多是蓬头垢面,狼狈至极,气味都散着恶浊,可唯独他不同,即使落到如此惨境,也难掩他容色过人,尤其是经历了一番折磨后,多了几分任人把玩的虚弱感,那张清俊的脸更为好看了,不愧是出了名的美男子。 “我劝你及早认罪,可少受些皮肉之苦。”徐通龄吹了吹手中的烙铁,烧红的光忽隐忽现。 “你……休想……”虚弱的气音传来。 徐通龄冷笑了声,想不到他一介书生,骨头还挺硬。本想等皇帝下旨,他再按照旨意处理,可他就见不得硬骨头,手中的烙铁移向他的脸庞,“那先从你这张俊俏的脸蛋开始吧。” 炙烤的热气渐渐贴近,就在文疏林无望之际,一道声音突然响起,阻止了施刑的动作。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:layuzh aiwu.x yz “问官大人好手段!莫不是想要屈打成招?” 薛棠一边说着,一边快步走向狱中,高傲又不失沉稳。 徐通龄诧异,想不到绾阳公主竟会出现在这里。 他连忙放下烙铁,上前躬身行礼,“公主您怎么来了?这里戾寒之气太重,恐伤公主贵体……” 不等他说完,薛棠抬手举起一卷明黄诏书,徐通龄脸色一僵,惶恐地跪了下来。 “贪污案疑点重重,圣上命大理寺重查此案,不得有误。” 薛棠正颜厉色,强大的气场令人望而生畏,压迫感十足。 徐通龄紧张地接过她递来的圣旨,“是、是……下官接旨。” 长时间的折磨下,文疏林早已没了力气,狱卒刚一解开枷锁,他就摔到了地上。 薛棠下意识地上前扶他。 文疏林慌乱地躲开她的手,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。他很清楚,即使蒙冤的人不是他,她也会出手相救。 薛棠收回了手,压低声音说了三个字, “我信你。” 文疏林心头一震,眼眶酸涩。哪怕严刑拷打,受尽折磨,他也不曾掉下一滴泪,可现在却止不住地流泪。 “公主,我错了……” 他低声喃喃着,声音渐弱,陷入了昏迷,被押往病囚院医治。 薛棠的心里沉甸甸,思绪万千。 翌晨,日照彩云,霞光万道,天空呈现着吉祥的征兆。 午时的册封大典上,薛桓芳神采奕奕,挥袂生风。他的五官硬朗,身形高大,一身齐紫礼服加身,更显华贵,在晴空之下,恍若神祇。三皇子薛婴齐按照礼制上前跪拜薛桓芳,恭贺他入主东宫。 薛婴齐眉眼含笑,满面春风,一举一动皆带着敬意,看起来是发自肺腑地祝贺他,可薛棠很清楚,这只是他的一副面具罢了。 薛棠犹记幼时观看他与薛桓芳比赛骑射,薛桓芳险胜他一局,拿了第一。他没有表露出任何不满的情绪,反而和颜祝贺,脸上的笑容如阳光般和煦,真心诚意。她想偷偷鼓励他,却发现在无人之处时,他换了个人似的,面色变得阴沉,眼神森冷,让人看了害怕。 那时的她没有野心,没有权欲,只是个蒙昧无知的小女孩,单纯又倔强。她虽然害怕,但更多的是好奇,故常常主动接近他。 帝王家的皇子们似乎天生就是敌对关系,公主却不同。薛棠触犯不到薛婴齐的利益,还能让他感受到亲情的温暖,薛婴齐很喜欢这个唯一的妹妹,对她关怀备至,体贴入微。 典礼一结束,薛婴齐来到了薛棠的身边,“阿棠。” 薛棠楚楚可怜地轻唤了声,“三哥。” 薛婴齐心头触动,谨慎地环顾四周,悄悄地带她到一处无人的空地上。 面具般的笑容消失,薛婴齐见她消瘦许多,心疼不已,“阿棠,你受苦了。” 薛棠摇摇头,“远不及三哥苦。” 亲缘的温情令薛婴齐心里一暖,可眉头仍是不展。 储君已定,身为皇子的他即将去晋州封地赴任,非诏不得回京,彻底远离政治中心。 薛棠开门见山地为他抱不平,“薛桓芳不过是个只懂打打杀杀的莽夫,若非依仗立嫡立长的宗制,他怎会当上太子?三哥,你的才能胜他千百倍,你真的甘心吗?” 最后一句话戳中了薛婴齐的心怀。 “不甘心又如何?”薛婴齐无奈叹息,双手扶上她的肩,“阿棠,你现在很危险。听哥哥的话,好好在公主府闭门思过,不要再顶撞父皇了。” 薛棠苦涩一笑,“怎样算安全?继续当池鱼笼鸟,苟安一隅吗?” 这话像在说她自己,又像在警示他。 薛婴齐眉眼微垂,薛棠继续劝道:“人为刀俎我为鱼肉,日后薛桓芳坐上龙椅,他绝不会放过你我二人,难道我们要坐以待毙吗?” 薛婴齐的心头掀起波澜。 “三哥,晋州是你的封地,在那里你是自由的,想做什么就做什么。”停顿片刻,薛棠压低了声音,“只要你想,你随时都可以回京。” 薛婴齐陡然一震,心乱如麻。 眼前的妹妹像是变了个人,十分陌生。他更加后悔与她亲近,连累无辜的她卷入争权夺位的纷争中。 薛棠仿佛感知到了他的心声,继而开口,“三哥,我不怕。”她抬眸望着他,目光温柔而又坚定,“妹妹永远向着你。” 埋在阴暗深处的种子仿佛得到了滋养,无法抑制地疯狂生长。 薛婴齐不再动摇,深深地抱住了她,“阿棠,我会永远保护你。” 薛棠回抱住他,目光却变得冰冷。 如果她的野心没有觉醒,或许会受到感动,从而完全依附于他,可现在的她,心中只有利用。 她甚至能预料得到,终有一天,手足相残的命运会降临到她与薛婴齐的身上。 第三十章举步维艰 475x.c om 庆典后的夜宴上,薛婴齐言笑晏晏与臣子们攀谈,看不出情绪波澜。薛棠作为女眷,只能端坐看着,什么也做不了,便提前离席了。 出了宫门,一把长枪拦住了她的去路。 “三日解禁之期已过,公主要去哪?” 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,一个身着盔甲的陌生男人出现在眼前。男人相貌周正,生得俊秀,不过举止无礼,眼神傲慢,一看便知来者不善。 薛棠警惕起来,“你是谁?” 男人立起长枪,悠悠开口,“属下王宁凌,右卫将军,奉旨看守公主。” 薛棠虽然从未见过他,但听过这个拗口的名字。他曾是薛桓芳的手下,如今薛桓芳当上了太子,他也跟着得了势,一副威风样子,还带着几分纨绔子弟的散漫轻狂。夲伩首髮站:yuzhai wuvip.co m 后续章节请到首发站阅读 “怎么不见裴将军?”她不动声色地问。 王宁凌一扬眉,“他去守城门了。他的舅舅犯了事,连累他降了职。” 薛棠心里一沉,裴衡光虽然看上去冷冰冰的,但心肠不坏,能为她做些事,可王宁凌不一样,他是薛桓芳的人。 见薛棠迟迟不动,王宁凌催促起来:“轿辇已备好,请公主回府。” 夜色昏沉,几个持着火把的卫兵将薛棠围住,只留出通向轿辇的狭窄空隙。薛棠更感窒闷,仿佛有无数把刀架到脖子上,身不由己。 她被押回了公主府,一下轿就察觉到了把守在府外的卫兵变多了。 “京中近期有贼人出没,太子担心公主安全,特意加派军队把守。”王宁凌加重了最后几个字的语气。 薛棠默不作声,隐在宽袖中的手帕攥成一团。 公主府的大门缓缓打开,眼前提灯的仆人极为面生,薛棠前进的脚步变得沉重,她环视一圈,府内的家仆也多了,他们上前行礼,一个个眼神犀利,深有城府,气氛格外压抑。 显然,这些人是来监视她的。 “这也是太子的安排?” “正是,一切以公主安全为重。” 王宁凌观察着她的反应,可她仍是一副端庄淡漠的样子,看不出情绪变化。 良久,她浅浅一笑,“替我谢谢皇兄。” 王宁凌的心头生出几分诧异,原以为她会怯懦害怕,或是大吵大闹,可转念一想,一个敢闯宣政殿舌战群臣的女人,能是什么善茬?怪不得贺大人再三叮嘱,要他务必盯紧,不容闪失。 步入内宅的背影渐行渐远,王宁凌不再是吊儿郎当的样子,他握紧了手中的长枪,眼神凌厉,拿出了作战杀敌的气势。 薛棠沉沉前行,神色凝重,看来薛桓芳要对她下手了…… 现在的她如同在刀尖上行走,举步维艰,朝不保夕。 夜间,薛棠一如往常地焚香沐浴,她的身子浸泡在温热的水里,清冽的梅花香萦绕鼻尖,疲乏感舒缓了许多,可精神仍然紧绷,愁绪冥冥。 织素郁闷不已,走了一个裴衡光,又来一个更难对付的王宁凌,现在公主府上下守卫森严,即使身处后宅,也毫无隐私可言。尤其是公主,被人盯得很紧。 “公主……”织素欲言又止,对面的符采一抬眼,织素闭紧了嘴。 “需要奴婢服侍吗?” 背后突然响起女人的声音,织素吓得心头一颤,这姑娘走路怎么没动静? 薛棠摇摇头,“有符采和织素就足够了。” 女人没有多言,往桶中添了一盆热水就离开了。 她是薛桓芳安插在薛棠身边的侍女,名唤叶儿,表面伺候薛棠的起居,实则暗中记录她的言行,再经王宁凌之手呈给薛桓芳。 薛棠心力交瘁,怕是等不到薛婴齐的那步险棋了。 她为文疏林求了情,若文疏林定罪,她也难逃干系,唯一的办法便是为他平反昭雪,如此一来,既可保全自己,又可破案立功。 她不禁想起了文疏林昏迷前偷偷说的一句话, “我没有贪污,胥吏陈商……可以为我作证……” 这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,可她被关了禁闭,府里又遍布薛桓芳的眼线,什么都做不了,哪怕她呆在寝房的时间久了,都会引人注意,招来麻烦,除非……金蝉脱壳逃出去。 念头一出来,便是不可遏制地疯狂生长。 这无疑是置之死地而后生,可她必须要铤而走险博一次,哪怕难如登天,与送死无异,她也不想束手待毙。 一阵冷风吹过,泛黄的树叶簌簌作响。薛棠拾起庭院中的一片落叶,捏转着叶柄沉思默想。 “一场秋雨一场寒,公主小心着凉。”符采轻轻为她围上披风。 薛棠看着手中的落叶心生感慨,禁足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大半年了,可当初独闯宣政殿的画面仍历历在目,她永远忘不掉被群臣抨击时的孤立无助,麻木的身体、颤抖不止的手……她更忘不掉帝王的薄情,是那样的高高在上,冷血残酷,明明是她的亲生父亲,却想置她于死地。 她要对抗的,何止是父兄群臣…… 她望天叹息,这老天爷真是不公,若是老天姥,或许当无此劫。 不过感慨归感慨,不能一昧怨天怨地,还是要想法子自救,摆脱困境。 她的视线不经意间落在裹着身体的披风上,忽地心生一计,压低声音问:“卢济舟留下的祛寒散还有多少?” 当初她因受刑而昏迷不醒时,公主府有家仆受了风寒,卢济舟用他秘制的丹药治疗,很是管用。 “还有很多。”符采紧张道,“公主可是哪里不舒服?” 薛棠眉头舒展,“我需要你做一件事。” 作者的话: “老天姥”这里暗引了一个典故。 据《艺文类聚》卷三五引《妒记》载,晋谢安欲娶妾,夫人不许,安之侄、甥以《关雎》《螽斯》诗有不忌之德相劝。夫人问谁撰此诗?答云周公。夫人乃曰:“周公是男子,相为尔;若使周姥撰诗,当无此也。” 第三十一章阑风伏雨 清晨,秋风瑟瑟,梧桐叶落,苍凉的尺八乐音回荡在公主府中。 符采望了一眼庭院中吹奏尺八的薛棠,心头酸涩,无奈叹息。她不忍再看,转身步入公主寝房,只见一个女人正有条不紊地收拾屋子。 符采调整好情绪,一副温和亲切的模样上前问候,“叶儿姑娘早。” 叶儿没有理会,她的性子闷,沉默寡言,来公主府后没有主动与人攀谈过,可能她本就如此,也有可能是她在伪装。 符采看不透她,不知她的城府有多深,不过既然薛桓芳派她来公主身边监视记录,必定读过书,识过字。 符采没有直问,而是向她和善地自我介绍,“我叫符采,符是符咒的符,下面是一个付字,付出的付,上边……” “才锋峻立,符采克炳,我知道这两个字。”叶儿面无表情地打断她的话。 符采不禁怔住了,这两个字常见于诸多典籍,想不到她竟知道一处出处,看来是个博闻强识的女子。 “叶儿姑娘好文采!”她夸赞道。 叶儿没有任何回应,也不再说话,自顾自地整理着裀褥衾被。 她生得清秀,眉眼有些冷,身子虽然单薄,但干活利落,稳稳当当,能力很强。只是她的气质很独特,不像平民出身的女子,倒像是位家道中落的千金小姐,被迫没入奴籍。 符采想了想,问道:“叶儿,你一出生就叫这个名字吗?” 她没有回答。 符采没有气馁,一边收束床帐,一边闲聊道:“其实我的本名不叫符采,你知道我的本名叫什么吗?” 叶儿仍不接话,像个聋哑。符采索性自言自语起来,“我出身乡野,本名叫小草,我还有个妹妹,她叫小石头,父亲说这样的名字好养活,可我觉得俗气极了。” 闻言她的手一顿,旋即继续铺着床席。 符采捕捉到她细微的变化,心里有了底,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,“这世道,多的是无名无姓的女子,能活下来已是不易。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便是遇到公主,是公主救了我,并给了我新的名字,也就是我现在的名字,公主教我识字便是从我的名字开始。” 叶儿的动作慢了下来,似乎对她的闲谈产生了兴趣。 符采趁机贴近一步,与她一同铺平褥子,“前宰相的孙女谢蔚缺一伴读,公主仁德,将这个机会给了我妹妹,从此我的妹妹冠上了谢姓,小谢姑娘也为她改了名字,谢旦,寓意初升的太阳。如果没有公主,我们姐妹二人早就死了。” 虽然有意套近乎,但她也是真情实感地表露心声。 薛棠是给予她第二次生命的贵人,是照亮她的光,她愿意为她做任何事,哪怕牺牲性命。 在她失神之际,身旁突然传来声音。 “我的名字也象征着太阳。” 女人直起身子望向窗外,阳光洒在她意气扬扬的脸上,“我叫樊扶光,这是我母亲取的名字。” 符采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和善笑意。 公主府前院堆满了盆栽的月季花,这是薛棠唯一的请求,禁足的日子难熬,无以自遣,她想养些秋天盛开的花,既可陶冶情趣,又可点缀庭院。 近几日的公主府很平静,薛棠除了教婢女们读书识字,就是吃吃喝喝,没什么异样。王宁凌没太在意,便应了她的请求,弄来这些月季花让她养。 薛棠身着厚衣,捧着个汤捂子来到王宁凌面前道谢。 “多谢将军……”说着,她忍不住地咳嗽了几声,关心地提了句,“天凉了,将军注意身体。” 王宁凌轻笑了下,握着的长枪轻而易举地换到另一只手上,枪底杵地,发出闷沉的响声,“习武之人,身强体健,不劳公主挂心,公主还是多注意自己的身子吧。” 薛棠微笑回应,没再搭话。 她常常在院中闲逛吹风,就寝时又不关窗子,现在已经感染了风寒。符采虽然清楚她的计划,但还是不免担心她的身体。 “公主手里的捂子用了许久,我去给公主换一个。” “不必了。”薛棠将汤捂子递给身旁的下人,“我现在已经很暖和了。” 与此同时,王宁凌接过卫兵手中的干净方巾,一边漫不经心地擦拭长枪,一边用余光盯着主仆二人。 薛棠毫不在意,坦然赏花。 一院月季艳丽夺目,美不胜收。她俯下身轻轻一嗅,清香萦绕,恬然自得。起身抬眼间,恰好对上王宁凌的目光,她朝他浅浅一笑,端庄温柔。 王宁凌手中动作一顿,视线移回到枪身上,擦拭的速度不自知地加快了许多。 薛棠若无其事地继续赏花,一盆没有盛开的月季落入眼中,她随口一问:“这盆月季尚未开花,不知之后如何?” 这是在影射樊扶光,符采了然,“虽尚未盛开,但花苞饱满,枝叶繁盛,假以时日必定开得灿烂。” 看来拉拢的计划很顺利,薛棠沉声叮嘱道:“这盆花与其他花不同,须得精心照料,仔细观察。” “是。”符采颔首。 隆隆的闷雷声从天际滚来,又低又长,天色变得晦暗。 符采露出担忧的神色,“要下雨了,公主的身子还没好,快回屋避避雨吧。” 薛棠内心暗喜,她正等着这场雨。 她有气无力地咳了两下,摆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道:“这些月季才移植不久,怕是经不住风吹雨打,先搬到屋内养着吧。” 符采会意,带着几个仆从一起搬花。她们的动作格外小心,不敢走快,生怕弄掉花瓣,王宁凌看在眼里,示意几个卫兵上前帮忙。 雨点悄然而至,越下越大,众人变得手忙脚乱,薛棠看起来十分焦急,她顾不上挡雨,也加入其中搬花。王宁凌欲要上前阻拦,可刚一迈步,她就因脚滑,在他眼皮子底下摔了一跤。 这一淋雨、一摔倒,加剧了薛棠的虚弱,撑伞跑来的符采连忙扶起了她。 只见她的身体摇摇晃晃,还未站稳,又一头栽了过来,王宁凌眼疾手快,长枪一横,拦住了她的腰身。 “公主!”符采惊呼出声。 薛棠瘫倒在枪身上,双手垂落,似乎晕过去了。 王宁凌满目愕异,他下意识地去扶,可男女授受不亲,何况她还是公主,更要避嫌。他退回一步,高声喊道:“来人!快传大夫!抬公主回房!” “不用你们!”一道声音突然响起。 沉宗知冒雨奔来,将薛棠扶到怀中,“公主,公主……” 呼唤几声没有回应,薛棠陷入了昏迷,雨水打在她苍白的脸上,更显憔悴。沉宗知心急如焚,一把抱起了她,快步往寝房走去,符采撑着伞紧跟其后。 王宁凌也不由得紧张起来,一方面担心薛棠的安危,另一方面则是须得谨慎应对,不能放下戒心,以防有诈,不过他没有理由阻拦,沉宗知毕竟是驸马,合情合理。 “将军……”一旁抬来担架的士兵不知所措。 “速传大夫过来。”王宁凌命令道。 第三十二章世道人心 danmeixs8.com 沉宗知深知这是薛棠的苦肉计,早有心理准备,可当他看到她虚弱的模样,仍是心如刀绞。 “你要……相信我……”薛棠低声喃喃。 “公主,我相信你。”沉宗知哽咽道。 薛棠欣慰浅笑,环上他的脖颈,沉宗知紧紧地抱住了她,含泪的眼眸变得坚定。 回到寝房,沉宗知小心翼翼地将薛棠放在床榻上,一旁的樊扶光上前脱去薛棠湿漉漉的衣衫。 薛棠面色惨白,神志不清,樊扶光轻轻触碰她的皮肤,顿感灼烫。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:timixs.c om 看来病得很严重,樊扶光的神色多了几分担忧,连忙拿起一块干净的方巾为她擦身。 门外突然传来水盆打翻的响声,紧接着响起符采的声音。 “将军!这是公主寝房,大夫可以进来为公主把脉治疗,但您不能进!” 看着符采寸步不让地挡在门前,王宁凌眉头紧锁,内宅虽有眼线盯着,可眼下情况特殊,他必须亲自确认,才能向太子和贺大人交代。 “保护公主是我的职责,现在公主晕倒了,我需要确认病因,以作调查。如果因阻拦我而耽误救治,你一个小小婢女担当得起吗?” 话音落下,沉宗知开门道:“我担得起!” 他走了出来,看向符采,“这里有我,你进去吧。” 符采颔首,进屋关上了门。 王宁凌脸色一沉,握紧长枪。 沉宗知从容道:“我身为驸马,有责任也有能力保护公主。现在公主病得严重,不管将军是何理由,都不可进去打扰。” 王宁凌不以为意,他是太子的人,公主都不放在眼里,更何况是驸马。 “那我偏要进去呢?” 沉宗知扬唇一笑,“有我在,你进不去的,除非你能打赢我。” 挑衅的意味颇浓,王宁凌轻蔑地笑了下,将长枪扔给旁侧的卫兵,“驸马得罪了!”说着一个箭步朝他出招。 沉宗知眼明手捷,一招十字手抵住了他迅猛的攻击。 想不到他身手还不错,王宁凌兴致勃发,提膝一踢,破了他的防御。沉宗知避正打斜,王宁凌追步连捶,两人打得激烈。 很快,沉宗知就将他的招数摸得一清二楚。他的招势虽然凌厉刚劲,锐不可当,但并非无法攻克。若想取胜,大可以柔克制,亦或是以守为攻,耗他的气力。 不过,不能赢。 几个回合下来,沉宗知的额头渗出了汗珠,气息紊乱,看上去快要顶不住了,王宁凌更为嚣张,朝他左右冲拳,劲急刚猛,奋武扬威。沉宗知封步失败,被他一拳打中了胸口,气喘吁吁。 王宁凌嗤笑了声,原以为沉宗知会些功夫,对他多加提防,看来只是虚有其表,不堪一击。 他推门而入,瑟瑟发抖的大夫紧随其后。 薛棠虽然难受,但意识仍然清醒,她做出强撑着支起身子的样子,“将军……何事?” 床帏隐隐透出女人虚弱的身影,王宁凌确认了一眼,立刻转身回避,“属下找来了大夫为公主看病。” “谢将军……”薛棠恹恹地咳了声,有气无力地瘫倒在床上。 王宁凌心头一恍惚,分不清是担心有诈,还是担心她的身体。 大夫隔着帘子为薛棠把脉,不一会儿,大夫凝重道:“皮肤闭而为热,脉象浮紧,此乃寒邪入体,不可拖延,老夫这就开方子为公主治疗。” “那得多久能好?”符采焦急问道。 毕竟是公主,大夫不敢断言,沉沉地叹了声,“须得静养些时日了,在此期间,公主务必按时服药,不得再受风沾凉,以免加重病情。” “好……”薛棠气咽声丝,心里却是暗喜。 她急促地咳嗽起来,随即摆出蔫头耷脑的样子,矫饰病态,符采连忙端水上前,一边抚着她的背,一边喂她喝水。 王宁凌即使不看薛棠,也能想象得到她虚弱的病态,若说心头没有半分怜惜是不可能的。 到底是个娇生惯养的弱女子,她哪来的能力与太子斗?就算是身怀武艺的驸马也不过如此,公主府势单力薄,根本没必要动用军队力量来防备。 况且有他看守,就算是公主变成小鸟也飞不出去。 想到近几日的高度警惕,又想到贺大人的丁宁告戒,他不禁感到好笑。 “是属下打扰了。情况特殊,还望公主见谅,公主好好养病吧。” 话音落下,他朝门外走去,经过沉宗知身边,他轻蔑地瞥了一眼,自信满满地离开了内宅。 沉宗知谨慎地望着那道身影远去,直至完全消失,他才松了一口气,转头看向薛棠,恰好薛棠的视线也投了过来,目光一触,心照不宣。王宁凌为人傲慢,有奋矜之容,伐德之色,麻痹他的戒心不是难事。 紧绷的神经放松了许多,薛棠躺回床上,樊扶光侍立在一旁,寸步不移,余光始终盯着她。 现在就看符采能否将这个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策反,从而进一步摆脱监视。 她相信符采的能力。 夜静更阑,凉月如钩,昏黄的光亮从厨房中透出,隐隐能听到柴火燃烧的噼啪响声,炉子上的药锅升腾着热气。 符采正看着火候,樊扶光抱着一捆柴禾走了进来。 “扶光,公主怎么样了?”她连忙起身问。 樊扶光放下柴禾,“情况好转了些,身体没那么烫了,已经睡下了。” “唉,就怕后半夜严重。”符采愁眉不展。 樊扶光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,宽慰道:“公主会好起来的。” 烛火微晃间,两人的距离不知不觉拉近了。 符采颔首,“你去睡吧,折腾了一天肯定很累了,这里有我就够了。” 樊扶光摇摇头,“我不困。”说着,她整理起地上的木柴。 眼下正是笼络她的大好时机,符采一边看着火候,一边闲聊起来。 “你的名字是你母亲取的,那你母亲一定很有才华。” 樊扶光眉扬目展,“我娘是书香门第的小姐,琴棋书画样样精通,还曾经写过诗,不过……” 声音戛然而止,樊扶光意识到自己的话多了,没再继续说下去。 符采识趣地没有追问,发自肺腑地赞叹道:“你母亲真厉害,这世上有才情的女子不多呀!” 她没再开口,静静地等着樊扶光搭话,炉火中燃烧的木柴噼啪作响,在安静的环境中格外明显。 过了好一会儿,樊扶光忍不住地倾诉道:“有才情又如何,我娘写的诗都被我爹烧毁了,只是因为我想像哥哥那样进学堂读书,我爹说我娘教坏了我,不许她再踏足书房,只让她绣花织布。” 符采黯然神伤,五味杂陈。 女人进不了学堂。 书香门第、达官显贵的女儿,就算幸得女师入闺授课,也逃不过三从四德的规训,空有一身才华,却无处施展,只能终生困在后宅之中,依附他人而活,即使贵为公主,也不例外。 不过公主是清醒的,在耳濡目染下,她也醒了。 “其实,我很钦佩公主。” 樊扶光的声音很小,似喃喃自语,可符采听得真切,讶异而又欣喜。 符采轻扇炉火道:“如果当初公主没有闯宣政殿,就不会受罚,也就不会有今儿这一遭了,不过……”她话音一转,感慨地笑了下,“公主的性子本就如此,这就是公主、我愿意一生追随的公主。” 炉子透出的火光照在她的脸上,一双眼眸闪烁着钦慕的亮光。 樊扶光完全能理解符采的情感。 公主宽厚和善,既不骄横跋扈、仗势欺人,又不会端着皇室贵族的架子,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施舍模样。虽然与公主相处时间短暂,但她也能清楚地感受到公主的善意,那是一种对女人尤为明显的善意,鲜活而又温暖,充满力量,如同一道光刃,划开黑暗的口子,让光照了进来。 “公主是我的救命恩人,我愿意一生一世报答她。可你不同,你很像你的母亲,都是才华横溢的女子,实在可惜。”符采喟然长叹。 樊扶光沉默了。 她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,不过在家中没有地位。父亲只疼爱哥哥,甚至不惜耗费重金为哥哥求来了进天下第一书院学习的机会,而她只能偷偷跟着母亲识文断字。从小到大,她总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,难以挣脱,可她早已习惯成自然,潜移默化地认同了男子生来尊贵、女子生来卑贱。后来父亲把家产交给哥哥打理,但哥哥性子顽劣,游手好闲,很快败空了家底,活活气死了父亲,害得母亲郁郁而终,还为了抵债,要把她卖给一个老头子做填房,幸得贺大人出手相救,收她为婢。 她曾感恩戴德,立誓报答他一辈子,哪怕为他丧命,她也不惧不怕。可当她听闻了公主的反抗,又结识了同为婢女的符采后,她忽地有了一个意识——她的命运无非是一个男人害她,另一个男人救她,而她从未真正逃脱过。 她的苦难的源头正是这个男人当权的世道。 符采察觉到她的动摇,继续扇着火,长叹一声,“公主有仁有义,心慈好善,若非被困住,她必定施仁布德,河润泽及,这世上兴许能少些苦命女子呀!” 樊扶光仍然不语,整理柴火的动作变得迟缓,心不在焉。 符采也不说话了,留给她思考的时间,心头忐忑。 炉子中的火焰变小了,符采回神扇风,两根木柴忽地扔了进去,她一怔,樊扶光拿过她眼前的烧火棍,往炉子里捅了捅。 火焰重新旺了起来,暖烘烘的。符采对上樊扶光的眼眸,两人相视一笑。 第三十三章不相为谋 夜雨淅淅沥沥。 外面黑压压的一片,屋内灯火通明,桌案旁的风炉煮着茶汤,热气腾腾,贺兰亭坐在案前翻看着手中的折子,上面详细记录了公主的起居饮食,言谈举止。 王宁凌和樊扶光在一旁等候,气氛凝重。 王宁凌忍受不了这样的压抑,开口道:“我找了好几个大夫为公主诊治,公主的确是病了,而且病得很重。” 樊扶光补充道:“公主虽然服了药,身子略有起色,但仍是虚弱,怕是……” 她欲言又止,贺兰亭仍看着折子,“怕是什么?” “有性命之危。”她沉声道。 贺兰亭的手一顿,目光有些恍惚。 王宁凌忍不住道:“大人,公主本就势单力薄,现在又活不了多久,纵然她想做什么,也是难鸣孤掌,有心无力。”他顿了顿,说出了心中的想法,“其实没有必要严守公主,实在多此一举,不如……” 贺兰亭放下折子,面露微笑,那笑意带着深深的压迫感,王宁凌顿口无言。 “王将军,不可疏忽大意。”贺兰亭缓缓道。 王宁凌心中不服,可又不敢顶撞。 贺兰亭虽然看上去文质彬彬,但却是个用剑的高手,尤其是那把束在腰间的软剑厉害得很,要真打起来,他未必能赢,况且此人城府极深,笑面虎一个,他可不敢轻易得罪。 “是。”他低首应了声。 “你先回去吧。” 清润的声音传来,王宁凌顿感轻松了许多,他没有多言,立刻拱手退下了。 屋子里只剩下樊扶光,地方变得宽敞,可她却觉得逼仄。此时壶中茶汤翻滚,热气腾腾,贺兰亭不徐不疾地往杯中添茶,他一句话也没说,只是静静地品茶。 时间似乎过去了许久,他仍是沉默无言,樊扶光心头发虚,不觉屏息,手心尽是汗。她偷偷瞄了一眼贺兰亭,窥见到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。她咽了咽嗓子,抬头再看,只见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风炉中的火焰,似乎失了神。 他的思绪飘回了过去。 那时附属国进献许多奇珍异宝,他负责送入宫中,那是他第一次进宫,一个小太监为他引路。正走着,他的视线不经意间落在远处的长廊上,一抹红色的身影映入眼中。 只见一女子顶着劲风疾步前行,红色的衣袂翻飞,裙摆飘荡,远远看去,似燎原的火焰。 “那位贵人是?”贺兰亭问道。 小太监恭敬回答:“陛下的爱女,绾阳公主,已经成婚……” 话说到一半,小太监忽地注意到了一群宫人慌促地涌向公主。 “这是怎么了?”小太监一头雾水,仰首远望,当他发现公主用金钗抵喉,以命要挟一众宫人时,他瞪大了眼睛,满目骇异。 只见她只身一人,高傲又倔强,那支抵在颈间的金钗折射出耀眼光辉,浑身上下透着视死如归的壮烈。 “哎呀坏了!那好像是宣政殿的方向!公主的胆子也太大了!” 小太监惊慌失措地朝公主的方向跑去。 仅仅是胆子大吗? 贺兰亭的心跳不知不觉间疾快了许多,不禁对这位公主充满了好奇。他没有看清这位公主的相貌,却觉得她炳若日星,光彩照人,那是一种由内向外散发的、颠倒众生的魅力,令人久久移不开眼。 直到那抹耀眼的红色身影彻底消失,他才迟缓地收回目光,可那抹红色仍存留在脑海中,挥之不去。 只可惜,道不同不相为谋。 修长白皙的指,轻叩杯壁,他沉吟道:“公主曾受过杖刑,千金贵体底子虚,难免落下病根。如今患上风寒,身体日渐衰弱,行不胜衣,一卧不起,纵然名医医治,也是药石无功,回天乏术。” 说罢,他一抬眼,唇畔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,“明白了吗?” 樊扶光不寒而栗,低首应声,“奴婢明白。” 贺兰亭继续道:“待此事了结,我会还你自由身,你的赏钱足够你衣食无虞,一生康乐。” 若作从前,她听到这样的承诺必定铭感五内,可现在,她只觉得虚伪。 她做不到谋害公主,做不到心甘情愿为他效力,更无法相信他的话。 杀人灭口,以绝后患,是他能做出来的事。 作者的话: 预警一下,贺兰亭虽然是感情线的主要男配,但他是反派,且后期不会洗白,主打相爱(其实是单向)相杀。 第三十四章山止川行 樊扶光从贺府回来后,便向薛棠袒露了一切。 “他们想换掉公主的药,让公主的身子越来越差,沉疴难起,香消玉殒。” “真恶毒呀!”一旁的织素愤然握拳,“他是太子的人,看来太子是想要除掉公主。” 倚靠在床榻上的薛棠冷笑了下,“其实最想除掉我的人,可不是太子。” 她那高高在上的皇帝父亲想要杀她,却又不敢,只能借着别人的手来除掉她。至于不敢杀她的原因,她尚未可知,只是隐隐觉得,或许与她死去的生母有关。 不过,不管什么原因,一定不是顾念父女亲情。 最是无情帝王家。 父亲如此,她亦如此。 剧烈的咳嗽声突然响起,符采连忙端来一杯水,喂薛棠服下一颗祛寒散。 薛棠顺了气,沉声道:“那便将计就计,如他所愿。” 她本就要金蝉脱壳逃出去,对外是一病不起,闭门不出的形象,这正中下怀。 织素担忧道:“公主,你一定要保重身体。” “放心。”薛棠轻轻一笑,“他们要我死,可我没那么容易死。若真有一天我到了命丧黄泉的地步,我也要拉他们陪葬。” 父亲、哥哥……以及所有想害她的人,都要死。 她要努力活下去,活得长长久久。 她要看着他们死,看着他们死在她的手里。 樊扶光怔住了,只见公主苍白的一张脸,长发披垂,眸光锋锐,虚弱却又顽强。 她肃然生敬,顿觉公主恍如神明般高大,那颗追随她的心越来越坚定,越来越强烈。 “这位贺大人叫什么名字?”薛棠问道。 “贺兰亭。”樊扶光回答道。 薛棠听着名字耳熟,似乎文疏林曾提起过他,说他也是个才子,还会些功夫。 “此人心机深重,绝非良善。”樊扶光严肃地补充了句。 薛棠一笑而过,她与薛桓芳为敌,对于她而言,纵然他手下有纯良之人,也皆非善类。若薛桓芳没有这些谋臣猛将的辅佐,他就是个彻彻底底的废物。 “你可知这位贺大人的底细?”她问道。 樊扶光叙说起来,“我曾在贺府服侍过一段时间,贺家原是商贾之家,在安郡做绸布生意,贺大人还有个亲生弟弟。听闻老爷和老夫人去世后,贺大人把家产变卖了,带着他弟弟来到了京城谋生,不知期间发生了什么,贺大人当上了太子的幕僚,又受太子举荐,任职鸿胪寺,他弟弟也因此沾了光,在京中混了个闲职。” 织素听得入神,不禁叹道:“看来这两兄弟关系挺好呀!” 樊扶光颔首,“贺大人很疼他弟弟。不过说来奇怪,这两兄弟没有半点相似之处。贺大人五官端正,生得俊美,身形匀称挺拔,无论相貌还是气质,皆是出众,可他弟弟却完全相反,面目丑陋,肥头大耳,一动一颤的大肚腩像是装了个足月的胎儿,尤其是嘴边还有颗大黑痣,上面长着根又长又粗的黑毛,一张嘴说话,牙口焦黄,黑毛飘动,散着臭味……” 织素听着樊扶光的描述,脑海中想象出了画面,不禁有些反胃。 她问道:“他有妻妾吗?” 樊扶光压住呕吐感,摇摇头,“几年前贺老爷得了重疾亡故了,老夫人也跟着殉情了。按照贺家的规矩,父母双亡,他们兄弟二人须服丧五年,不得婚娶。” 织素暗暗松了一口气,幸好没有婚娶,这贺家二少爷又丑又脏,嫁给他的女子得多难受呀! 正当织素庆幸时,樊扶光又道:“贺大人洁身自好,规矩守孝,连贴身服侍的下人都是男子。可他弟弟就不同了,虽然没有娶妻纳妾,但却常常流连烟花柳巷,逍遥快活,若没有服丧的规矩,怕是早已妻妾成群了。” 符采别过头,听不下去了。织素更甚,她一脸嫌恶,眉头拧成了结,连“呸”了三声去晦气,不禁为那些本就苦命的娼妓感到可怜,可更让她感到无奈的是,等服丧一过,不知哪家的姑娘倒霉,嫁给了他。 男人天性淫乱,若找不到女人泄欲,他们怕是能被活活憋死。 薛棠顿生无力感,沉沉叹息。不过,这位贺大人的确是出乎她的意料。 樊扶光见几人没有质疑她的话,心头一暖,可仍感忐忑。她虽已是开诚布公,和盘托出,但她毕竟曾是太子那边的人。 “公主,我句句属实,绝无欺瞒。” 薛棠朝她伸出了手,樊扶光怔怔地搭上她的手心。薛棠紧紧相握,温柔一笑,“疑人不用,用人不疑,我信你。” 樊扶光鼻尖一酸,眼眶湿润了。 雨歇风停,云开日出。 公主府前院里,几个卫兵正较量功夫,时不时地开怀大笑,声音震得枝头的鸟都飞走了。前几日他们还不敢如此放肆,可见王宁凌没有训斥他们,他们也就松懈下来了。 织素和两个下人端着早饭走了过来,一个卫兵饿得等不及,直接拿走一个包子吃,只是这一口咬下去,皮厚馅薄,还都是菜,没有一点油荤。 卫兵嫌弃地问:“小丫头,就没有肉馅的包子吗?” 织素白了他一眼,“没有,爱吃不吃。” 那个卫兵的火一下子窜了起来,“你这丫头脾气还挺爆呀!以后肯定嫁不出去!” 织素下意识地想要骂回去,可现在不能给公主惹事。不过对于她来说,骂她嫁不出去也是一种祝福,她压住了怒气,笑而不语,把早饭放到石桌上就转身离去了。 到底是公主的贴身侍女,他们也不敢无端挑事,见她离开,咒骂了几句也就作罢了。 几人看着眼前的菜包子和白粥,食欲全无,不禁抱怨起来:“好些日子没碰荤了,浑身难受,要不去聚宾楼打打牙祭。” “这不好吧……” “要不试试?好久没喝他家的玉壶春了。” “可被将军发现了怎么办?那可是要受处罚的。” “不试试怎么知道?” 仗着王宁凌懈怠的态度,他们壮着胆子伙同看守后门的卫兵,一起偷溜出去打牙祭。 王宁凌对他们的小心思心知肚明,却也能理解,要他们严守个将死之人,大材小用,实在憋屈,只要把看守公主的任务完成,贺兰亭什么话也说不出来。再怎么说,他也是个有威望的将军,上过战场,立过战功,王家也是名门望族,只不过他的官职比贺兰亭低了些,太子也更看重贺兰亭罢了。 王宁凌腹诽了一番,只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放他的手下出去消遣了。 第三十五章广阔天地 薛棠将手里的银钱以及妆奁中的首饰整理到一起,又分成几份,交给符采。她很清楚她出逃的风险,必须要妥善地为她们准备好后路。 “这些钱要是不够花,便把这些首饰变卖了,不过一定要谨慎处理,毕竟是宫里的东西。”薛棠叮嘱道。 符采的眼眸闪烁着泪光,坚定道:“公主放心。” 薛棠安心了,她相信符采的能力,况且,还有沉宗知相护。 自古成王败寇,她宁可成寇,也不愿什么都不做,坐以待毙。只有逃出去,才能找到真正的出路。 “公主,我相信您。”符采又道,目光深切。 薛棠心头颤动,坚定了信念。 * 一切安排妥当。 妆奁表面空荡荡的,薛棠抽出一个隐藏的暗格,里面放着一块赤金打造的公主令牌,牌身上还镶嵌着一颗极为珍贵的夜明珠。 这是她有记忆以来,皇帝送她的第一份礼物,她曾引以为豪。几位兄长的令牌都没有夜明珠做装饰,她有。她的令牌也是最漂亮的令牌,雕花精致,华丽夺目,尤其是那颗圆润无暇的夜明珠,在黑夜时会散发出淡蓝的幽光,异常美丽。可如此贵重的令牌,也仅仅是个展示她身份的物件罢了,徒有其表,无权无势。 不过物件是死的,人是活的,她想要赋予它力量、赋予它资格。 织素望着她挺拔的背影,心生敬佩,之前冒死闯宣政殿救沉骊珠,如今铤而走险为文疏林沉冤昭雪。 “公主,你好像……什么都不怕。” 薛棠握紧令牌,眺望窗外,“我不想再糊涂下去了,那样的生活像被困住了,四周都是坚实的墙,虽然习以为常,可一旦出现裂缝,窥见了更广阔的天地,便再也不能平静地接受了。” 织素懵懵懂懂,无奈地叹了声,“公主,你要是男子就好了。” 薛棠摇摇头,“我们不能贬低自己,女儿身从不卑微,更不是一种错误与罪过。” 织素若有所悟,理解了薛棠话中的意思。 叩门声响起,织素过去开门,沉宗知端着一个汤盅进来。 织素好奇地探看,汤盅里是桃胶炖雪莲子,浓稠晶莹,还点了蜜。 “你亲手做的呀,看着真不错呢!”她夸赞道。 公主喜欢吃,他便学着做,被织素一夸,他倒有些不好意思了,“是织素姑娘教得好。” 织素掩唇一笑,知趣地关门退下了。 薛棠接过汤盅,细细地品尝起来,莞尔一笑,“很好吃。” “公主,我……”沉宗知沉吟不语。 “怎么了?”薛棠问。 他犹豫片刻,目光变得坚定,道:“我会守好公主府,若出意外,我会带着符采她们逃出去,公主放心。” 薛棠信得过沉宗知的功夫,有他在,她无须太多顾虑,不过她也深知这招苦肉计坚持不了太久,郑重嘱咐道:“如果三个月后我还没有回来,你们也要找机会逃出去,逃得越远越好。” 沉宗知颔首。他的唇微微翕动,欲言又止,终是苦笑了声,“公主最喜欢吃的樱桃煎我还没有学会。” 薛棠半垂双睫,扯出一抹宽慰的笑意,“会吃到的。” 深夜将至,看守后门的卫兵偷溜出去吃酒了,此时正是逃出去的好时机,薛棠换上一身粗布衣衫,乔装成仆人样子,与沉宗知悄悄潜入后院。 薛棠谨慎地环顾四周,耳边传来沉宗知叮咛的话语。 “天越来越凉,公主还病着,一定要注意身体。” 薛棠点点头,他又问道:“祛寒散带了吗?” “带了。” “还有金疮药,以备不时之需。” “也带了。” “银两可以多带一些,我这里还有……” 薛棠对上他不舍的眼眸,他的声音戛然而止。 不知是不是最后一面…… 他含泪的眼眸,隐忍克制着汹涌的爱意。 薛棠心头一颤,温柔地抱住了他。 “公主……” 沉宗知轻唤了声,深深地回抱住她,耳畔传来她微颤的声音。 “是我亏欠你,对不起……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处境,我真的做不到动心。”她决绝地合上眼,一滴泪无声落下,“如果觉醒野心是一种错误,那我宁可……一错到底。” 她有她的抱负,她需要的不是保护她,而是……成就她。纵然不舍,纵然担心,也不能阻挡她前进的步伐。 沉宗知忍住眼泪,“臣理解公主,公主想做什么就去做吧,外边天高地阔,无拘无束。公主,你从来不欠我。” 他放开了她,一掀衣摆,郑重地朝她跪拜叩首。 “臣沉宗知,愿永远听命于公主,为公主效力。赴汤蹈火,万死不辞!公主,千岁千岁千千岁!” 薛棠欲要扶他起来,可他的头更低了。 她的勇气大增,心中的信念愈发坚定,她挺起背脊,接受他这一拜。 皎洁的月光洒落院中,墙壁映着轻轻摇曳的枝影。沉宗知目送她前行,那披着月色的身影停步回首。 遥遥相望的一眼,他扬起一抹笑,满目期许。 她的视线模糊了,强忍住眼泪,转头离去。 大门关上,浓烈的夜色中,再也寻不到她的身影。 沉宗知笑着落下一行泪。 公主…… 往前走,不回头。 第三十六章循循善诱 逃离公主府后,薛棠顿觉浑身充满了力量,病恹恹的身子一下子精神了,生龙活虎,甚至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亢奋。 从确定逃离的那刻起,她便开始了筹划,直到现在,终于不再是纸上谈兵了。 她先去了陈商家,陈商家空荡荡的。 薛棠没有感到意外,文疏林出事,他也不会太好过,这在她意料之中。 她深吸一口气,长长地舒了出来。 秋夜的空气明明透着寒意,可呼吸起来却十分舒爽。 翌日清晨,薛棠伪装成农妇的模样,挎着一篮子新鲜的菜,在陈家门口徘徊。不一会儿,邻门出来一个中年女人,提着挎篮,准备上街采买。 “婶子,这家人是怎么了?”薛棠上前问。 女人见她是陌生脸孔,心生提防,“你有什么事吗?” 薛棠装出一副淳朴憨厚的模样,说出了早已经编好的话,“陈老爷曾施舍过我,我始终记着陈老爷的恩情,这不今儿路过陈家,想送点自家种的菜,可发现他家没有人。” 陈商确实乐善好施,女人没再起疑,“陈家已经搬走了,就昨个儿。” “啊?那是去哪儿了?” “好像是回老家了,他们走得太急,我没来得及问。” “他老家是哪里的?” 女人摇摇头,“我只看到他们一家子往南边去了,至于去了哪里,我就不知道了。” 南边…… 薛棠自信一笑,有个人一定知道。 繁闹的街道上,游人如织,熙熙攘攘。在尽头处的城门口,一个老者推车走来。 “这是什么呀?”城门守将问道。 老者回答:“给田里施肥用的夜香。” 几个守将腾地弹开,掩鼻挥手,“快走快走……” “等等。”一个守将忽地叫停,“不能因为是夜香就不查吧,万一藏了什么东西,岂不是我们失职?” 其他守将面露难色,谁都不愿意检查粪车。 一个守将指向正在查阅路人过所的裴衡光,“你去检查。” 裴衡光没有理会,继续看着过所。 见他迟迟不动,旁边的守将嘲讽催促,“还以为自己是金吾卫的头儿呀?让你去就去,傻愣着干什么呢!” 裴衡光握拳的指节泛白,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,上前检查。 那眼神看得几个守将心里发毛,可看到他检查粪车,忍不住地窃笑讥讽。 薛棠在远处注视着一切,想到王宁凌曾说他被他舅舅连累,贬了官,今不如昔。 裴衡光孤身一人来到井边打水洗手,四周静悄悄的,隔绝了外边的喧嚣,可那些嘲讽的笑声仿佛仍回荡在耳边,挥之不去。 洗好手,他沉沉叹了声,一块手帕忽地递了过来。 他一怔,转头看去,只见一个农妇出现在眼前,荆钗布裙,面色灰白,脸上还有些麻子。他仔细端详,发觉那眉眼十分熟悉。 是……公主? 裴衡光颇感意外,可此时公主的禁足令还未解除,怎会出现在这里?而且还是这副模样,他持疑不决,直到她开口说话,他才确认下来。 “几日不见,如隔三秋,裴将军别来无恙。”薛棠微笑寒暄。 裴衡光没有接过手帕,谨慎环顾。他本应抓她回府,可不知怎么,第一反应却是顾虑她的安危。 “公主怎么会在这里?” 薛棠收回了帕子,悠悠长叹:“同是天涯沦落人,人生何处不相逢呀!” 她的话别有深意。 裴衡光仍是板着一张脸,神色冷肃。 薛棠直截了当道:“你舅舅犯了事,却连累了你被贬黜,从金吾卫将军降到城门守将,你舅舅犯的这桩事可不小呀!” 裴衡光眉头一皱,保持警惕,“公主想说什么?” 薛棠不徐不疾道:“嘉州刺史韩元忠结党营私,贪污赈银,你舅舅参与其中,是共犯。我说的可对?” 裴衡光没有回答,眸光略一暗,神色怅然。 显然,她猜对了。 按照南盛律例,贪污赈灾款是重罪,主犯及其从犯处以死刑,亲族连坐。韩元忠等人被抓后,他也被贬黜了,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一起。 裴衡光恢复了一贯的冷峻,“舅舅好赌,他做出这样的勾当,我不意外。” “你可知内情?”薛棠正色问道。 裴衡光摇首,他现在只是个小小的城门守将,即使想了解这桩案子的具体情况,也没有机会和能力。自打母亲去世后,他与舅舅来往甚少,不曾想竟遭池鱼之殃,万幸的是不算太落魄,若是叔伯出事,怕是逃不过杀头或是充军的命运。 不过眼下公主的处境更为糟糕,她本就被圣上责罚,禁足思过,如今擅自出走,罪上加罪,圣上绝不会轻饶。 “公主,回去吧。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看到。”他沉声道。 薛棠怔了下,微笑问:“为何帮我?” 裴衡光一恍惚,这四个字把他问住了,心绪微乱,正如当初伞下的悸动。 半晌,他沉吟道:“公主,你是好人。” 薛棠讶异轻笑,从见他第一面起,她就没什么善意,不过是假以辞色罢了,直到现在,她亦是如此。 她伸出双手,“既然如此,那我便好人做到底,抓我去立功吧。” 裴衡光心头一震,错愕地看向她。 薛棠悠悠道:“未必能恢复你金吾卫将军的官职,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辛苦地守城门了。” 裴衡光侧身避开。 薛棠心里有了底,温声道:“裴将军,你也是好人,我不想为难你,只想问你一件事。” 裴衡光沉默片刻,“何事?” 薛棠敛容道:“胥吏陈商举家搬迁,昨日才走,从南城门离开。南城门是你把守之地,你一定看过他的过所,我想知道,他去向何处?” 这个名字很熟悉,裴衡光回想了下,答道:“他辞官还乡,回易县老家了。” “易县怎么走?”薛棠紧接着问。 裴衡光眉头紧锁,转头看向她,“公主要做什么?” “赈银贪污一案,疑点重重,恐有冤屈,陈商或许知道其中隐情,我要找到他。”薛棠掷地有声道。 裴衡光怔住了,没想到她冒死出逃竟是为了这桩案子。 “公主,这太危险了。” 薛棠很清楚自己一个人去找陈商是件很危险的事,她连防身的武功都没有,还冒着被抓回去的风险,单凭一腔孤勇,怕是很难成事。 不过,她也可以不是孤身一人。 “你真的确定你舅舅是韩元忠的同谋吗?”她忽地问。 裴衡光心神不定,“我不知道。” 他现在的思绪很乱,耳边再度传来她柔和的声音。 “裴将军,你甘心吗?” 温柔的声音却像一根刺,扎到他的心尖上,又似妖冶的蛇,钻进内心深处。 “甘心只做个城门守将?”薛棠微笑地重复道。 他侧首回避她的目光。 铁片盔甲发旧发暗,不似金甲威武贵气,薛棠徐缓靠近,欲要触碰,裴衡光下意识地箍住她的手腕,保持距离。 手腕微微生疼,薛棠没有表露不满,从容一笑:“倘若你舅舅是无辜的,那你官复原职指日可待,若你舅舅真的参与此案,你找出了幕后真相,为蒙冤之人昭雪,亦可戴罪立功。再不济,还可以把我抓回去交差。” 箍住手腕的力度减轻了不少,薛棠继续劝诱道:“裴将军,你舅舅是个罪人,以后,你的仕途怕是很难出头了,极有可能一辈子忍气吞声,庸庸碌碌,你可要想清楚了。” 第三十七章救人救己 裴衡光几乎没有犹豫地辞去了守将的职位。他熟悉路途,清楚陈商的去向,便带着薛棠一同追寻。 薛棠惊奇地发现自己在骑马这方面很有天赋。以前皇帝从不让她骑马,甚至都不让她碰。要么是以女子要文静为由驯化她,要么是以担心她受伤为说辞。 她只能看着哥哥们跃马扬鞭,纵横驰骋。 风在耳边呼啸,薛棠纵马疾驰,仿佛浑身的血液在燃烧翻涌,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畅快。 两人很快在郊外的一处树林中,追上了陈商一家。只见陈商驾着马车,载着一家人。 马车停了下来,陈商紧张持剑:“你们是?” “绾阳公主,薛棠。”她回答。 陈商心头一震,可公主不是被禁足了吗?顾不得心中的疑虑,连忙下马行礼,薛棠立刻扶住了他,“不必行礼了,我是逃出来的。” 陈商讶异,以前经常听文疏林提起公主,想来两人应是有些私交,并非坊间传闻的不合。 对于她的到来,他有了些猜测,神色变得凝重。 “公主找我,可是为了文兄的事?” 薛棠颔首,“正是。” 陈商为难地背过身,“公主,您就当我什么都没看到吧!我、我愧对文兄,可我情有可原啊!我家中上有老,下有小,我不能有事!” 薛棠不禁望向马车中的一家老小,老人病弱无力,妻子哄着怀中的孩童。 陈商目光悲戚,哀叹了声,“就算我出面作证也无济于事,不过是蚍蜉撼树罢了。嘉州刺史韩元忠不是主谋,真正的主谋另有其人。” 他虽不知主谋是谁,但必定是权势滔天之人。文疏林含冤入狱的同时,他也受到了威胁,家中妻儿不过是出了趟门,便被人倒吊到树上,险些丧命。他不能不顾全家人的性命,只能选择辞官逃避。 薛棠叹息了声,“那便将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吧。” 陈商望了一眼马车中的家人,拉着两人来到不远处的树林中。裴衡光担心周围环境不安全,守在一旁望风。 陈商先将贪污案的原委告知薛棠。 “嘉州水患,朝廷拨下十万两白银用来赈灾,可最后只有一万两落实到灾情上,嘉州下辖十九个县,有十二个县受灾,这一万两怎么够呢?”陈商沉沉地叹了声,继续道:“其中淇安县受灾最严重,洪水淹毙千余人,摧毁房屋无数,大量农田被破坏,百姓流离失所,沦为难民,苦不堪言,可淇安县只收到两千两赈灾款。淇安县令许怀昌将此事上报朝廷,只是密折还未送出去,便被韩元忠扣下了。韩元忠欲拉拢许怀昌同流合污,许怀昌宁死不从,留下一封血书后,在灾民的面前撞柱身亡了。” 薛棠闻之动容,目光恻然,“这位许县令是个清正的好官呀!” “是啊!”陈商拭了拭泪,“许怀昌的死,引起灾民暴动,朝廷派军队前去镇压,这宗贪污案也浮出了水面,韩元忠及其同伙锒铛入狱,不过还未等韩元忠交代赈灾款的去向,他便在狱中自尽了,那九万两白银至今下落不明。” “自尽?”薛棠诧异,“如此说来,韩元忠死的实在蹊跷。” 陈商颔首附和,“我想,他是为了袒护真正的主谋,不得不死。而且,巡察使孙子成一定参与了贪污,我亲眼看到孙子成把一个花瓶送给文兄,可后来那花瓶竟成了文兄与韩元忠勾结的赃物。文兄性子傲,得罪过不少人,孙子成既然选择文兄替他背黑锅,想来,文兄曾得罪的人里必定有这宗贪污案的主谋,不然文兄与韩元忠素不相识,八竿子打不着,又怎会平白无故被牵扯进来,遭此一劫?” 听他这么一说,薛棠的思绪清明了许多。 “这幕后主谋,你可有头绪?” 陈商思索道:“应是个有权有势的大官,极有可能是六部的官员,但具体是谁,便不得而知了。况且,就算是知道是谁,也没有证据,除非……去嘉州一探究竟,找回失踪赈银,查明真相。” 此话一出,裴衡光顿时产生一种强烈的预感,不禁望向薛棠,只见她凝肃问道:“嘉州距离这里有多远?” 陈商一愣,“约莫六百多里。” “一匹快马日行百里,算上停歇的时间,十日之内应是可以到达嘉州。”薛棠若有所思道。 陈商震惊,“公主你……你要去嘉州?” 薛棠气定神闲地一笑。 陈商不禁暗叹,公主的胆子可真大!不过转念一想,她敢闯宣政殿,又敢冒死出逃,离经叛道,去嘉州又算得了什么?这世上怕是没有她不敢做的事。 他既佩服,又担心,“公主,您是因擅闯宣政殿而被软禁,您现在逃出来,无疑是罪加一等,很有可能因此丢了性命。即使您帮文兄沉冤昭雪,找到失踪的九万两白银,陛下也很难饶恕您。” “逃与不逃,是一样的。” 哪怕荆棘载途,有去无回,她也不想束手待毙,任人宰割。 裴衡光眸光一动,见她沉着冷静,无畏无惧,他心头的忧虑压了下去,收回了视线,专心望风把守。 陈商担忧道:“现在太子也插手了这宗案子,公主,这太危险了!” 薛棠冷笑了声,“那我更要查明真相了,不止救人,更是救己。” 薛桓芳只是想借着这个案子清理阻碍他日后登基的绊脚石罢了,自然也包括她。 她又道:“我既然敢逃出来,就无所畏惧。况且,我想在我活着的时候为百姓做些事,也算是对得起他们的供养。” 陈商为之动容,肃然起敬,当初她独闯宣政殿为沉骊珠求情的事迹盛传,钦佩她的人很多,包括他在内。她的才能与胆识不输任何一位皇子,潜力无限,即使她没有受过皇子的教育。 只可惜她是公主,不是皇子。 他付之一叹,满怀敬意地朝她一拜,“臣已是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,臣该启程了,公主保重。” “保重。”薛棠和颜颔首,落落大方。 风起草动,落叶旋飞。 目送陈商一家离去后,薛棠忽地温声道:“裴将军,我尊重你的选择。” 裴衡光没有半分迟疑,默默地解开了绑在树上的缰绳,拴在手里,朝她长揖,“公主请上马,卑职护送公主去嘉州。” 薛棠坦然一笑,底气十足。 这一局,她必须要赢。 “公主可需在前方的驿站停歇?”裴衡光问道。 “不了,时间紧迫,我的人还在等我。”薛棠利落地踩上马镫,跃上了马。 “是文公子?”裴衡光将缰绳递给了她。 薛棠望向远方,目光坚定。 “是很多人。” 第三十八章弄影团风 两人日夜兼程,很快来到了嘉州边境,不过因水患与贪污一案,官路查得很严,很难混进去,若想要进入嘉州境内,只能从荒僻的乡野山道穿行。 白日的天色便是阴沉沉的,到了夜晚更是如此。 荒郊野岭,月黑风高,薛棠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,果不其然,走到一处空地时,眼前突然冒出三个黑衣山贼,裴衡光立刻将她护在身后。 “就两个男的,好对付。”一个山贼自信满满道。 薛棠早已扮上了男装,有裴衡光在,她心里有底,从容不迫。 裴衡光拿起剑鞘,目光冷厉。 一个山贼见裴衡光手中有剑,心生怯惧,“这两人看着好像没什么钱,要不……” 另一个山贼气势汹汹,“管他呢!大不了扒光衣服,上!” 裴衡光猛地推开薛棠,抽剑只身应战三个山贼。 薛棠立刻躲到安全的地方观战。 三个山贼仗着人多,根本不惧他手中的剑,可没想到他的招势迅猛,咄咄逼人,难以招架,刀剑碰撞的铮铮声音未曾断过。 几个回合过后,那三个山贼已是满头大汗,气喘吁吁。 一个山贼咬牙疾冲,挥刀劈向他,裴衡光用剑一抵,变换招势,打掉了山贼手中的长刀。那山贼连忙抽出腰间的短刀,欲要近身攻击,裴衡光根本不给机会,朝他胸口重重一踹,震得那山贼飞出数丈远,摔到薛棠眼前。 手中的短刀掉落一旁,山贼痛苦呻吟,欲要起身之际,薛棠毫不犹豫地拾起短刀,狠狠地捅进了山贼的胸口。 那山贼瞪大了眼睛,身体剧烈搐动着,薛棠握着刀柄的手用劲儿一压,耳畔仿佛听到了心脏被刺穿的声音,眼前不再是山贼的模样,而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。 刀身完全没入体内,山贼一动不动,没了气息。 薛棠顿觉力气被抽走了大半,跌坐到了地上。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,但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,甚至异常镇定。 裴衡光见状惊住了,另一个山贼趁机朝他砍去。 “小心!”薛棠大喝一声。 裴衡光猛地一闪,刀刃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划破了他的胸膛。痛感袭来,他拧眉睨了眼伤口,立即挥剑反击,抢步而上,一剑抹了对方的脖子。 只剩下一个露怯的山贼,裴衡光转头看向他,目光锐利,气势凛然,吓得那山贼仓皇退遁,无影无踪。 薛棠松了一口气,裴衡光立刻过去扶她,满目担忧,“公主,可有受伤?” 薛棠从容摇首,“我没事。” 她瞥了一眼脚边的尸体,虽然是第一次杀人,但却已经上演过无数次,在脑子里,在梦里…… 她忽地注意到他的胸口在流血,紧张蹙眉,“你受伤了。” * 山洞里,木堆燃着火,驱走了夜晚的寒气。 裴衡光褪去染血的上衣,薛棠拿出金疮药,准备为他敷药。 “公主,我自己来。”裴衡光连忙背过身。 一方面是她是公主,身份尊贵,不敢让她屈尊照料,另一方面则是孤男寡女,共处一室本就不妥,他还赤裸着上身…… 薛棠见他遮遮掩掩,生怕因此加重他的伤势,索性冷声道:“我以公主的身份命令你,转过来,坐下。” 裴衡光心头一颤,在公主府初见她时,便被她的气势镇住了,如今也是如此。 薛棠见他拘谨地坐了下来,脸色变得和善,轻声细语道:“将军是因我而受伤,若将军没有护送我来嘉州,也不会挨这一刀,我总要为将军做些什么。” 裴衡光心绪微乱,眉头紧锁。 薛棠仔细地为他上药,火光映照在她平和的面容上,平添几分柔情,只是那柔情却隐藏着锋芒。 裴衡光原以为她杀了人会惊魂不定,手足无措,可没想到她竟是这般从容淡定。 “公主,你……不怕吗?” 话一出口,他便后悔了。虽然诧异她的镇定,但转念一想,合情合理。 她是这样的人。 薛棠悠悠道:“怕什么?是怕杀人?还是怕死?怕也没有用,倒不如坦然面对。” 况且,迟早要沾血。 她微微一笑,“当断不断,反受其乱。” 裴衡光不禁回想起她杀人的那一幕,若不是她一刀捅死了山贼,待那山贼恢复了行动能力,必先攻击她。 他愈发觉得她不像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公主,身体里好像蕴含着巨大的力量。 若以世俗之见,她身为一国公主,却离经叛道,不守本分,敢冒天下之大不韪,并非一个好的公主。他以前也对她存有世俗偏见,但现在只有崇敬和钦佩,以及一丝说不清,道不明的悸动。 木堆燃起来的火炽烈旺盛,山洞笼罩在一片暖黄中,隔绝了外面的寒凉。 薛棠静静地为他包扎,手中的绷带绕过他健壮的背,裹住胸膛上的伤口,指尖有意无意地擦过他胸前的一点。 他的腹部骤然收紧,不由自主地屏气敛息,绷着劲的手臂青筋凸起,面红耳赤。 “公主,您是成了亲的人……” “驸马的身材比你好。”薛棠淡淡道。 “……” 裴衡光沉默不语,脑海不禁跃出了沉宗知的身影,他没细看过,只觉高大挺拔,步稳体健,是习武之人,可他也是如此…… 布带倏地扎紧,伤口一痛,他不觉皱了皱眉头,回过神来。 薛棠轻轻扬唇,“况且,就算我成了亲又如何?” 他蓦地看去,她一抬眸,目光相碰,眼波流转。 她眼中的欲望不加掩饰,肆无忌惮地滋蔓着,复杂却也明了,有情欲、有权欲,还有对世俗的轻蔑,带着与生俱来的高贵与傲气,令人情不自禁为之倾倒,甘愿沉沦,为其生、为其死,是不是有夫之妇已经不重要了。 一阵风吹来,几缕发丝撩过他的脸颊,痒意流窜,心旌摇摇。 “将军……” 她朱唇轻启,裴衡光恍然回神,才发觉自己的身体前倾,心跳疾快。 明明火光离得不近,可他却觉得炙烤无比,脸颊烫得厉害。 外边的风势忽地大了起来,“轰”的一声惊雷乍响,他一把揽她入怀,几乎是下意识的、出于本能的反应。 火被风吹灭了,漆黑一片。 咚咚的心跳声强而有力,急促紊乱的气息在黑暗的环境中格外清晰。 薛棠怔了下,“裴将军,火灭了。” 怀里的人声音平稳,没有丝毫怯惧,裴衡光立刻松开了她,“失礼了公主……” 他拿出火石,心乱如麻,已经分不清是怕雷声吓到她,还是这雷声,只是一个借口…… 木堆重新燃起来了,火焰随风跳动,映到洞壁上的人影忽隐忽现。 薛棠悠然起身,“时辰不早了,休息吧,明日还要赶路。” 欲望可以转化为动力,但也要学会克制,尤其是不合时宜的情欲。 “进城后找个大夫给你看看伤。”她平静道。 裴衡光推拒道:“这点小伤……” “这不算小伤了。”薛棠打断他的话,“若心脉受损,可就不好了。” 她的话似乎别有深意,抑或他想多了。 裴衡光不再言语,又恢复了那副严肃冷峻的模样,可紊乱的心绪却难以平复。 第三十九章愁云惨雾 天色晦暗,云愁雾惨。 两人仍在荒郊野岭中前行,之前的路还能看到枯枝败叶,可在这里,只有光秃秃的荒地,依稀可见野菜被连根挖走的痕迹。几间破败的茅草屋,稀稀落落地立在乡野间,毫无生气,满目凄凉。 “当心脚下!”裴衡光猛地拽住她。 薛棠定眼一看,泥土中露出一截森森白骨,看上去像是人的骸骨,险些踩上去。裴衡光原以为是有人杀了人,埋尸此地,没想到沿途的白骨很多,除了人,还有动物的。 “大概是逃难的灾民。”裴衡光叹息道。 薛棠百感交集,不禁想到一句诗:白骨露于野,千里无鸡鸣。 一片白色的东西忽地飘到了裴衡光的头上,她拿下来一看,是冥钱。 串铃响声从远处传来,白色纸钱随风飘落。 鸿雁哀鸣,一路哭声。 薛棠心里沉甸甸的,越往前走越压抑。 穿过一条崎岖的土路,两人来到嘉州下辖的荣泽县。刚一踏入,薛棠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到了。 城中尽是断壁颓垣,萧条荒凉,沿街乞讨的灾民众多,触目皆是。过往路人面黄肌瘦,衣衫褴褛,他们的眼中没有半点光,仿若行尸走肉。 薛棠怔怔前行,突然被绊了下,她低头看去,一张破烂的苇席映入眼中,而在那苇席之下,是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人,阖着眼,脸颊深陷。 裴衡光上前探他的鼻息,目光黯然,“已经没气了。” 薛棠愕然,难道没有人收尸吗? 裴衡光轻轻地盖上了苇席,旁侧忽地传来沙哑的声音。 “别乱动……那是他的家。” 一个乞丐趴伏在苇席下,呆傻笑着,“活着当房子,死了当棺材……” 薛棠心头酸涩,恻然别头。 不远处,一个面目呆滞的孩子吸引了她的视线,只见那孩子的四肢细若麻杆,肚子却鼓胀得很高,十分骇人,孩子背后的枯瘦女人捧个破碗,沉沉地磕着头,“行行好……行行好……”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惨景,触目惊心。若非亲眼所见,她很难想象,这里的百姓竟和她生活在同一片国土。 以前只听过百姓疾苦,如今,她亲身体会到了何为苍生涂炭,民不聊生。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?九万两赈银失踪后,朝廷又拨了不少银子赈灾,不该是这样的惨况。 薛棠不解,她来到女人面前,往破碗里放了几文钱。城中饥民众多,她不敢放多,既怕惹来他人争抢,她们孤儿寡母无力招架,又担心自己露财太多,招致祸事。 女人看到碗中的钱,眼里冒光,疯狂地朝她磕头。 “这里可是荣泽县?”薛棠问。 “是呀是呀!”女人一把抓起碗中的钱。 “为何……” 薛棠刚一开口,女人抱着畸形的孩子跑远了。 “我去追。” 裴衡光欲要动身,薛棠立刻拦住了他,摇摇头,“那钱本就是施舍给她们的。” 眼下,她只能做到施与些银钱。 身为一国公主,面对百姓的疾苦却无能为力,甚至自身难保。她怅然叹息。 “你们要是过路的就快走吧!”一个妇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 薛棠转身看去,眼前的一家人让她不由得愣住了。 妇人背着一个沉甸甸的竹篓,怀里抱着一个婴孩,手里牵着一个孩子,而她身边的男人则是背着一个老婆婆,手中提着两个包袱。 负老携幼,拖家带口。 原本只在书中看过的词,如今活生生地展现在她眼前,不禁悲从中来。 “这里为何如此颓败?”薛棠哽咽问。 男人绝望叹息,“大灾之后,是这样的。” “你们县令不管吗?”薛棠问。 一家人眼神麻木,相顾无言。 在男人背上的老婆婆长叹道:“淇安县有个好官,可我们县……” “别说了娘!不要命了!”男人打断了她的话,带着妇人孩子匆匆离开了。 薛棠望着摇摇颤颤的身影,眼中生泪,愤愤不平,攥拳的指节泛白。 朝廷明明严查嘉州贪腐,可荣泽县的官吏却横无忌惮,仍是无法无天,视人命如草芥。 “公主……”裴衡光见她背脊发颤,不禁为她担忧。 “先找大夫给你看伤。”她忍住眼泪,冷静地抛出一句话。 她须得好好了解这里的情况,一直寻找的贪污案真相、失踪的赈银,极有可能隐藏在此地。 “白猪猪,花衣裳……” 耳边忽地响起歌谣声,薛棠闻声寻去,只见一个女子蹦蹦跳跳地跑来。 那女子不过十二、三岁,披头散发,痴傻疯癫,一边摇着手中的拨浪鼓,一边哼着童谣,“白猪猪,花衣裳,怀里揣个小娃娃。娃娃摇,拍板板,姑娘一哭哈哈笑……” 薛棠怔住了,疯女人上下打量了她几眼,呆傻的目光移向她旁边的裴衡光,绕着他转了两圈,嘿嘿一笑,“你没有娃娃,你不是猪猪!” 裴衡光诧异、茫然。 疯女人摇着拨浪鼓,蹦蹦跳跳地离开了。 “白猪猪,花衣裳,怀里揣个小娃娃……” 歌谣声渐行渐远。 薛棠注意到她染血的裤子,心口一痛,眼泪不可遏制地落了下来。 第四十章满目疮痍 就在此时,两位妇人从她的身边经过,身上散着很重的药味,她抹掉眼泪,深呼吸后扯出和善的笑意,回身问道:“请问找大夫看病,应该怎么走?” 妇人抬手指路道:“要是手里有钱,就去城东的医馆看。要是没钱你们就往前走,过两个路口左拐,那里有个病坊,不收钱,就是人太多,药也限量。” 另一个妇人道:“我们刚从那里出来,现在人不算多,你们去吧,不然等人多的时候,卢大夫未必能顾得上你。” 卢大夫? 薛棠一怔,心里有了猜测,不过不能确定。 她的视线落在妇人手中的药包上,“你这药可是从病坊拿来的?” 妇人点点头。 “我可以看看吗?”薛棠又问。 妇人手一缩,面露难色,生怕遇到抢药的。 薛棠不再勉强,而是拿出几文钱,悄悄塞到她的手心里,“我只是看看,不拿走。” 妇人眼睛亮了,立刻拆开药包给她看,里面是些黑色的药丸,薛棠拿起一粒轻嗅,味道与祛寒散很像。 她问道:“你可知这位大夫叫什么?” 妇人摇摇头,“我只知道他姓卢。” 薛棠心里有了底,将药还给了妇人,欣然道谢。 两个妇人闲聊着离开了。 “好像今天要审周家那案子,去看看吗?” “有什么可看的,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……” 闻言,薛棠和裴衡光对视一眼,往衙门的方向走去。 公堂外面站着稀疏的百姓,公堂里站着叁个人,其中络腮胡的男人一脸凶相,膘肥体壮,极为显眼。另外两个站得很远的人看起来像是一对兄妹,妹妹搀扶着瘸腿的哥哥,都很瘦弱憔悴。 县令何集慢悠悠地走了进来,他已年过花甲,皮肤很白,腰圆体宽,看上去脑满肠肥,一脸笑面虎似的奸相。他怀里捧着一个不倒翁,那不倒翁的模样与他极像,只是穿着一身彩色衣服。 兄妹二人见县令出来了,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,络腮胡男人也跪了下来,神气十足。 何集将不倒翁轻轻地放在桌案上,不倒翁摇晃了几下,稳稳立住了。何集笑了下,拿起惊堂木拍案。 “啪”的一声传来,观看审案的薛棠不禁想到了那首童谣的其中一句——娃娃摇,拍板板。 她恍然大悟,原来那首童谣是在讽刺这位县令大人。 “堂下何人?”何集问道。 瘸腿的男人开口道:“小民周荣,状告孙明德。他不止入室抢劫,还杀了我的父母,将我打成重伤,还……欺辱了我妹妹秀儿。” 搀扶着周荣的女人掩袖哭泣。 何集慢悠悠地拿起案上的状子看,不一会儿,他脸色大变,疾言厉色道:“孙明德身长七尺,膀大腰圆,就算是两个狗洞也钻不进去,你这状词漏洞百出,简直一派胡言!” 周荣一愣,“什么、什么狗洞?”他的状词根本没提过狗洞。 何集一甩状子,“你好好看看你自己写的状词!你不会以为本官老眼昏花,识字不清,就想糊弄本官吧!” “我没有……” 周荣急忙抓过状子看,其中“从大门闯入”的“大”字竟被点上了一点。 他满目震惊,“我、我写的是大门!是大门啊!不是犬门!” “这可是你自己亲笔写的状词,上面还有你的指印呢!”何集厉声道。 周荣歇斯底里地呼嚎:“大人!大人!我没写过!没写过!” 周秀眼神一凉,绝望地瘫坐在地上。 何集握起惊堂木拍案,“好你一个周荣,竟敢藐视公堂,糊弄本官!来人!给我打!” “我没有!我没有!你这狗官!你不得好死!”周荣目眦尽裂,发狂怒吼。 何集悠哉地点了下不倒翁,那案上的不倒翁晃了晃,屹立不动。 几个衙役生拉硬扯地拖着周荣。 “苍天不公啊!苍天不公啊!” 周荣猛地喷出一口鲜血,染红了状子,溅到了不倒翁上。 何集忿然作色,连忙引袖擦拭,“真晦气!” 周荣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,死不瞑目。 “哥哥!哥哥!”周秀大惊,趴到周荣的身体上,嚎啕大哭。 孙明德不顾女人哭得撕心裂肺,一把拉起她,色眯眯道:“你哥哥没气了,就你自个了,跟爷回家吧!” 堂下公然强抢民女,可身为父母官的何集却无动于衷,甚至一副看热闹的模样,凝视周秀的眼神不怀好意。 周秀发疯似地猛咬孙明德的手,孙明德痛得面目扭曲,“你这小娘们!” 他一把甩开周秀的手,周秀毫不犹豫地冲向柱子,一头撞了上去。 何集摇摇头,“啧啧,可惜了!” 周秀的身子缓缓下滑,瘫倒在地,嘴唇还沾着孙明德的血,很快闭上了眼睛。 几个衙役将周家兄妹的尸首拖走了。 薛棠背脊发凉,泪流满面,双手止不住地颤,更让她诧异的是,周围的百姓竟没有任何反应,他们的眼神麻木空洞,像是司空见惯,习以为常。 “走了走了,折两个钱换酒吃。” “怎么又去买酒?本就没两个子儿,你不去换些填肚的吃食,倒是天天买醉,把酒当饭吃,迟早吃死你!” “死了好呀!早死早托生,下辈子宁可做猪做狗也不想再做人!” “我倒希望死后魂飞魄散,永不超生……” 一众百姓散去了。 薛棠望着那块明镜高悬的匾额,含泪的眼眸坚定而又锐利,心中的信念再次加深了。 “公主……”裴衡光想要安慰她,伸出了手却不敢落在她微颤的背脊上。 “去病坊,找卢济舟。”薛棠转身离去。 裴衡光诧异,“卢太医在此地?” 薛棠已经走远了。 病坊人满为患,院中尽是用草杆和苇席搭建的窝棚,充当居所。 一个五岁大的小女孩好奇地盯着药炉,旁侧扇火的男子徐徐道:“见肝之病,知肝传脾,当先实脾。” 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小女孩疑惑地问。 卢济舟和颜道:“肝病能传脾,实脾能治肝,所以治疗肝病是疏肝健脾,肝脾同调。” 小女孩顿悟,“我明白了!” 她拿起树枝,在地上写了一个肝字,又在右边写了一个脾字,随即在两字中间画上箭头,最后再圈在了一起,默默记着。 卢济舟笑了下,“想不到你小小年纪,不止识字多,觉悟还很高!” 小女孩回应了个笑容,没再说话,跑到一个抱着婴孩的孕妇身边,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,“娘亲,我又学到了一个知识……” 卢济舟欣慰一笑。他身材高挑,雅正端方,即使身着粗布麻衫,也难掩他清贵卓绝。 随从元参匆匆而来,“公子,桂枝、麻黄还有柴胡,这几味药材又空了。” 说话间,两个瘦骨嶙峋的男人抬着一个盖着白布的架子离去。 药材短缺,大夫稀少,病患又太多,几乎天天都有死人。 卢济舟无奈垂眸,“再去城东那家药铺赊点药材,至于银钱,我明日找县令再讨点来。” 元参忿忿不平道:“何县令给的钱是越来越少,上次他明明就在衙门里,还装作不在,让公子在雨里等他,真气人!” “罢了,救人要紧。” 卢济舟摇首叹息,轻轻搅着锅里的药。 “卢大夫,你救过我一次,我是来感谢你的。”一个低沉的声音忽地传来。 救过的人不计其数,卢济舟没有在意,“不用谢,这是我身为医者应该做的,现在天气凉了,快回家吧。” 第四十一章官情纸薄 薛棠上前几步,轻唤了声,“卢公子。” 这一次,她没有压低声线。 颇为耳熟的声音让卢济舟心头一震,他转身看去,不禁怔住了。 她是男装打扮,黑脸粗眉,还布着麻子,看上去其貌不扬,就算声音熟悉,卢济舟也不敢确认,不过仔细观察,她没有喉结。 薛棠见他迟疑不定,指了指自己的后背,随即左右看了看,示意他这里人多眼杂,不可多言。 卢济舟了然。 当初她因擅闯宣政殿而受杖刑,奄奄一息,是他救了她,可直到他被迫离去,她都没有苏醒,他担心至今,现在见她活生生地站在眼前,悬在心上的石头落地了。 夜半更深,难民们皆已入睡,病坊静了下来,偶有咳嗽声传来。 屋子里烛光昏黄,卢济舟为裴衡光重新包扎了伤口,“现在药物紧张,麻沸散早就用完了,所幸将军的伤口不深,不需要缝合,不然将军可要遭罪了。” “多谢卢大夫。”裴衡光穿上衣衫。 “公主的身体可好?”卢济舟紧接着问。 “我没事。”薛棠脱口而出。 卢济舟轻轻笑了下,“行医之人讲究望闻问切,单凭公主的一句话,我是不信的。” 薛棠不再多言,伸出手让他诊脉。 卢济舟的神色严肃了几分,“公主可是受过风寒?还服用了祛寒散?” 薛棠颔首。 “可有异样?”裴衡光紧张问道。 卢济舟舒展了眉头,“还好,没有大碍,只是气血亏损,想来是公主舟车劳顿导致的。我明日煎些药给公主服用,调补气血,固本培元。” 裴衡光闻言放心了,见两人叙话,他去了外面把守。 “若没有你的祛寒散,也许我现在还困在府中。”薛棠感谢道。 卢济舟当即道:“能帮到公主,是卢某的荣幸。” 她虽然没有细说,但他已经猜到了。用苦肉计这种自残的方式出逃,想来她的处境比之前受刑时还要难,不免心生怜意。 “公主背上的伤恢复如何?可还有哪里不适?” “我看不到,不过没有不适。”薛棠背对着他,从容地解开了衣带,卢济舟微微侧首。 衣衫褪落,背部几道明显的疤痕落入眼中。 卢济舟心头一颤,“我这里有些祛疤痕的药膏,虽然不能恢复如初,但也能淡化些。” 薛棠摇首,“不必了,留着吧。” 不过是一张皮囊,是否光洁无瑕,她早已不在乎了,而这疤痕却意义深刻。 待他检查无碍后,她穿好衣衫,闲聊的语气道:“你的家乡是在平州,应是北上,怎会出现在此地?” “公主竟知道卢某的家乡?”卢济舟微感讶异。 薛棠沉默片刻,从容道:“你与冯鉴青是一同长大的好友,他是平州人士。” 卢济舟了然一笑,两人交集甚少,寥寥几次碰面也都与冯鉴青有关。 那次雪中送别冯鉴青,她一袭红衣,目光悲戚,他记忆犹新。如今提及冯鉴青,她神色淡然,古井无波,像是变了个人。 他虽有感慨,但并无意外。当初她所受的刑伤,他是实实在在看在眼里,那几乎要了她的命。亲生父亲带来的苦难远比情伤痛得多,想来,儿女私情对于现在的她而言,已经不算什么了。 他收回思绪,回答道:“辞官后我没有回家,而是云游行医。嘉州水灾严重,急需大夫,我便来了。” 薛棠的神色变得严肃,“你是被迫辞官,对吗?” 卢济舟一怔,“公主怎知?” “那次我挨了杖刑,太医院的医官都不敢治我,只有你敢,然后你就辞了官,这不难猜。” 她是一国公主,那群医官若不尽力救治,是会被问罪的,轻则降职罚俸,重则性命不保,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,他们也不敢轻怠。 不过将近两百杖的刑罚,若全挨了,必死无疑。皇帝是什么心思,不言而喻,那群太医怎敢尽力医治她?可若不救她,太医院势必要被问罪,背这口黑锅。此时出手救下她的人,压力最大,虽然保住了一众医官,但也违背了圣意,逃不过打压排挤。 卢济舟感慨一笑,“公主聪慧。” “抱歉了卢大夫,连累了你。”薛棠叹息道。 见她情绪低落,卢济舟轻轻笑了下,“医者以治病救人为己任,生死荣辱早已置之度外。况且,我还要感谢公主。” “此话怎讲?”薛棠移目问道。 他神色闲适,徐徐道:“医官医官,难的是官而非医!党派之争,勾心斗角,我是倦了,也累了,比沉疴宿疾还难愈。在太医院须得察言观色,八面玲珑,治病的能力重要,却也不重要,这完全与我的初心背道而驰。我早有辞官之心,只是未得机会,如今彻底摆脱了官场,自是要感谢公主。” 说着,他端正地退后一步,“请受卢某一拜。” 薛棠连忙上前扶他,手刚一触碰他的双肘,他忽地直起了身子,悠悠道:“不过,我救了公主一命,算是扯平了。” 薛棠哑然失笑,“以前竟未发现卢公子如此风趣。” “那是因为以前……” 公主的眼里只看得到冯兄。 他藏在心底,轻笑了下,“因为以前的我确实是个闷葫芦。辞了官,如释重负,性子自然开朗了。” “看来云游行医的日子比在太医院自在。”薛棠道。 卢济舟目光略一暗,“自在是自在,不过……” 他没有说下去。 薛棠会意,脑海里闪过一幕幕凄苦的惨景,心绪变得复杂沉重。 卢济舟无奈长叹:“身体的疾患尚可医治,其他疾患……我是无能为力了。” 薛棠神色凝重,“赈银贪污一案,你应有耳闻。这里的县令,你了解多少?” 卢济舟回答道:“此人名叫何集,贪财好色,昏庸无能。以前还收敛些,可现在却越发嚣张,还曾拉拢我与他同流合污。赈银失踪,百姓的生活更难了,何集见我出身较好,又曾当过官,才肯施舍些银两补助病坊,不然这病坊根本开不起来。” 薛棠眉头紧皱,“可朝廷早已补派了赈银,荣泽县没收到吗?” 卢济舟只是怔了下,并无意外,“大抵是官官相护,一起贪了去。” “如今正是风口浪尖,他们好大的胆子!”薛棠眉目含愤。 卢济舟忧虑道:“皇上的身体大不如前,当今太子是怎样的德行,公主比我清楚。朝政一旦动荡,贪墨之风必将盛行,现在看到的,也许只是冰山一角……” 薛棠攥紧袖子,冷声道:“那就先把这一角挖出来!不怕慢,只怕站。” 卢济舟闻言诧异,原以为她是为了保命,抛弃一切逃到了这里,没想到她另有目的。 他被她的情绪带动,顺势问道:“公主想怎么做?” 薛棠想了想,沉静道:“先从何集入手,他曾拉拢你与他同流合污,那便顺了他的意。” “我明白了。”卢济舟会意,肃然起敬,“公主有澄清天下之志,卢某钦佩。” “不止。”薛棠望向窗外。 卢济舟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,很快,一个大胆的猜测在他的脑子里炸开,思绪变得混乱。寥寥两个字,他却不敢确认。 薛棠又道:“夫有其志,必成其事。” 她的声音坚定,背脊挺直,卢济舟虽然看不到她的神情,但仍可以感受到她强大的气劲,摄人心魄。而这样的气劲,不仅仅源于她帝王之女的身份,更是源自她本身。 他躬身一揖,“公主奔劳数日,今晚好好休息。身体康健,活得长久,能做的事会更多。” 她转头微笑,“你说得对。” 第四十二章其性尚私 翌日清晨,薛棠想到自己要在病坊待上一段时间,这里人多眼杂,男扮女装很容易被人发现,索性伪装成落难农妇,混入其中。 病坊的角落里,一个小女孩拿着木枝在地上画着什么,引起了薛棠的注意,她上前看去,似乎是在画一株药草。 “这是什么?”她问道。 “这是荆芥,大夫哥哥说这是有解表散风,透……”小女孩一下子想不起来,忍不住挠头。 薛棠柔声道:“慢慢想,不要急。” 小女孩眼睛一亮,“啊想起来!是透疹、消疮,有这些功效。” 她连忙拿起木枝在地上写了起来,“娘亲曾经说过勤能补拙,一遍记不住,就多写几遍,总能记住。” 写完透字后,她停了下来,挠了挠头。 看来是不会写疹这个字,薛棠拾起身旁的木枝,慢慢地填上了这个字,一笔一划,清晰明了。 “原来是这样写的,我记住了!谢谢姐姐!”小女孩笑得灿烂。 薛棠被她的笑容感染,也盈盈笑着,不禁问了句,“你叫什么?” 问到名字,小女孩写字的手一停,支支吾吾,“我……我叫……姐姐叫我丫头吧。” “这是你的名字吗?”薛棠疑惑问。 小女孩嗫嚅不言,转身跑了。薛棠的视线跟随着她,只见她跑到一个抱着婴孩的孕妇身边,紧紧依偎在孕妇身边。那孕妇应是她的母亲,肚子很大,看上去快要临盆了,杂乱的头发遮住大半张脸,看不清模样。 正当薛棠纳闷时,“啪嚓”的破碎声从院子中传来,随即传来一个男人的破口大骂。 “你这庸医!是你害死了俺家婆娘!你赔一个婆娘给俺!” “我尽力了。” 卢济舟无奈叹息,额角渗着血丝,是被男人扔出的药碗划破了,好在他躲得快,只擦破了皮。 “放屁!你分明就是故意的!” 男人指着卢济舟大骂,脸上没有失去妻子的悲伤,只有耍无赖的怒气。 几个妇人反驳着他。 “你可别冤枉卢大夫!我看她这几天偷偷把药倒掉了,是根本不想活了!” “我看她宁可病死,也不想被你打死!” “没准是你打死的,还赖给卢大夫!” “她是俺婆娘,俺想打就打!管你们什么事!”男人理直气壮地大吼。 薛棠察觉到情况不对,立即找到混在人群中的裴衡光,朝他使了个眼色,轻声提醒道:“只可防御,不可攻击。” 他的武功不低,这里人多眼杂,很容易引起注意,惹来麻烦。 “都怪你这庸医!害得俺没了婆娘!要么赔个婆娘给俺!要么赔钱!”男人怒气冲冲,眼见着上前揪卢济舟的衣领,裴衡光立刻将他扑倒,和几个健全的人一同将他制伏。 薛棠快步到卢济舟的身边,担心地问:“你怎么样?” “我没事。” 病坊里吵闹纷争常常发生,他早已习惯,就算无偿医治,供人衣食,也仍有挑事之人。 他走到女人的尸体前,轻轻盖上白布,目光黯然。 在白布蒙上之前,薛棠注意到女人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,心头酸涩,郁抑不申。 病坊里怕出大乱子的人去报了官。很快,一群捕快来了。 为首的周捕快一跨进院子就扫视了一圈,一个靠在角落的孕妇不经意间落入眼中,那孕妇的模样看着有几分眼熟,但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。孕妇颤颤地扭过头,杂乱的发遮住了整张脸。 “你们这群王八羔子!没一个好东西!还俺婆娘!还俺钱!”男人的咒骂声转移了周捕快的注意。 他抬手示意,手下的捕快将男人抓了起来,裴衡光悄悄地退回到了人群中。 周捕快虽然是何集的人,但前段时间受了风寒,是卢济舟治好了他,因此他对卢济舟多了些感恩与敬意,上前问道:“卢大夫,他还打你哪里了?伤得重不重?” “一点小擦伤,不碍事的。”卢济舟一笑而过。 周捕快替他抱不平,低声叹道:“我们老爷还想给您开医馆呢,您说您在这里受什么气呢!” “行医之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。”卢济舟淡淡道。 周捕快叹息摇头,理解不了他的境界,放着好好的富贵日子不过,非要受穷。 “正常您也应该跟我们回衙门一趟,不过您先好好歇着吧,有需要再传您。” 说着,他转身离去。 薛棠思索片刻,悄声对卢济舟说:“这是个机会。” 县衙书房里。 何集翘着腿,懒懒地躺在摇椅上闭目凝神,“卢公子,你都被他们打了,还想开这病坊呀?” 卢济舟佯装愁眉苦脸,沉沉叹了声,“我赊了些药材,还有一些账没有还上。” 薛棠伪装成药童的模样,低头陪在他身旁。 何集睁开一只眼,见卢济舟有些动摇,露出一脸佞笑,朝旁边的衙役扬手,“给病坊送些银子过去。” “是。” 衙役离开了。 何集背着手,慢悠悠地走到卢济舟身前,打量起来他额角的伤,啧啧叹道:“你以前可是六品医官呀!现在任由着一群贱民欺负到头上,卢公子,你可真是一手好牌打得稀烂呀!我以为你吃过亏,应该明白这个道理,有时候太出风头不好。你看看当初的那位御前红人,仗着自己有点才气,傲的不得了!现在完蛋了吧!成了阶下囚,墙倒众人推。” 这话说的应是文疏林,薛棠默默听着。 何集继续道:“这天灾呀就是为了清理那些老弱病残,谁叫他们扛不住?一群无用的贱民,死了就死了。你看你救了他们,得到了什么?” 卢济舟无奈叹息,“卢某只想一心向善,做个济世良医,奈何人心不古……” 何集闻言大笑,“卢公子到底是年轻,太天真了!让本官好好教教你,这人者多欲,其性尚私。人呐!都是自私的,这世上根本没有真正的善人。你看你治病救人是善,可那些草药好生生在山林里长着,却被摘了去,剥皮煎煮,送进人的肚子里,这也是善吗?” “做善人是逃不过审判的,纵然做得再好,也总有挑刺的!你满足不了所有人的私欲,你就是罪人。人终究是人,不是神。” 薛棠眸光一动,侧首看向卢济舟,只见他神色恍惚,心绪复杂,分不清他是装的,还是真的。 第四十三章人心惟危 须臾,他扯出一抹笑,“听君一席话,胜读十年书,卢某受教了。” 何集满意颔首,“你的医术精湛,是其他大夫比不了的,日后必定大有作为,本官很看好你,这济世良医非你莫属……” 说着,何集深意一笑,拍了拍他的肩,“今晚来本官的私宅,本官会派人带你过去,到时本官再给你上上课。” “谢大人指点。”卢济舟朝他深揖。 此时,一个衙役气喘吁吁地跑来,“大人,神像来了。” 何集的眼睛瞬间亮了,捧着不倒翁,疾步离开了。 神像?薛棠眉头紧锁。 出了衙门,卢济舟不动声色,看不出波澜,薛棠对他了解甚少,不过是因他救过自己,又是冯鉴青的知己好友,才心生信任,可现在要他协助调查幕后真相,事关重大,不得不慎重对待。 她思忖片刻,道:“卢大夫可曾听过一句话,人心惟危,道心惟微。惟精惟一,允执厥中。” 卢济舟听出了她的顾虑,不禁笑了声,“公主放心,若因几句话就迷失了本心,那我现在应还在太医院当官。况且,何集的那些话对我没用。” “看来卢大夫演技不错,值得学习。”薛棠坦然道。 “毕竟当了几年官。”卢济舟长叹了声,敛容郑重道:“我从不在意名声,倘若真有人称我为济世良医,我自是欢喜,不过这四个字他人说得,我说不得。这是他人对我医术的肯定,我不能拿过来自吹自擂。” “我虽是治病救人的医者,但我未必人人都救得了,我能做的便是对待病患一视同仁,尽心尽力,这也是我毕生的追求。就算遭人挑刺忌恨,我也问心无愧。 见他表明了态度,薛棠放心了,也为社稷有他这样的清正君子存在而感到欣慰。 “今夜又要麻烦卢大夫,感谢卢大夫相助。”薛棠道。 卢济舟笑了下,“我还是那句话,能帮到公主,是我的荣幸。况且,做决策的是公主,我不过是服从命令罢了。” 薛棠想起方才何集眼睛冒光的样子,疑惑问道:“方才说的神像是什么?” “去看看。” 两人来到码头,只见一座蒙着红布的石像矗立在台子上,巍然不动。何集一脸兴奋地抚摸着石像,绕圈检查。 卢济舟正色道:“水患频发,坊间传闻河妖作祟,祸乱苍生,何集便命人铸造了一尊神像,用来镇压河妖,待吉日良辰举行揭幕盛典。” 正说着,身后涌来许多闻讯赶来的难民们,个个衣衫褴褛,披头跣足,朝还裹着红布的石像疯狂磕头,哪怕额头破了皮、出了血,他们也毫不在意,仍满眼放光地磕头祈祷,仿佛那块大石头真的显灵了。 一个老婆婆被蜂拥而来的人群撞倒了,薛棠和卢济舟不约而同地上前搀扶,可那老婆婆根本不起来,丢了魂似的连连磕头,“求求上神保佑我孙子赶紧好起来!老刘家就剩这一个香火了,不能断呀!不能断呀!” 薛棠怔怔地收回手来,五味杂陈。 人越来越多,薛棠险些被人推倒,卢济舟急忙将她拉出了人堆。 “公主可有受伤?”他担心地问。 薛棠摇摇头,视线落在那些难民们的身上,他们拥挤着拜神,争先恐后,面目甚至变得狰狞,仿佛抢在最前面的人可以优先获得神明庇护,如愿以偿。 薛棠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拜神场面,一时间呆住了,心乱如麻。 在台上的何集眼见着那群难民快要扑到他身上了,气得直跺脚,指着衙役们怒吼:“你们这群废物!养你们干什么吃的!要是冲撞了神明,你们担得起吗!快都给我轰走!” 就在此时,一群捕快前来增援,他们纷纷亮出刀刃,以此来恐吓难民。 利刃迸射着寒光,难民们害怕了,四散逃窜,可仍有一些难民不肯离去,躲在离神像远一些的地方继续跪拜,磕头如捣。 薛棠哀叹了声,“倘若真有神明庇佑,这世道,不该如此。” 她不忍再看,转身离去,心里沉甸甸的。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改变这一切,还这世道清明,可若有一天,自己真的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,就真的可以改变这一切吗? 她的眼前是那些难民争先恐后拜神的狰狞模样,耳畔回荡着何集说过的那句话,“你满足不了所有人的私欲,你就是罪人。人终究是人,不是神。” 卢济舟见她情绪消沉,闲聊的语气道:“看来公主不信神明的存在。” 薛棠沉默,台上的石像未露真容,里面究竟是怎样的面貌,一无所知,可那群难民仍是趋之若鹜,远远看去,他们像是跪拜一块巨大的红布。 “神明无非是信念和欲念的化身,是可以创造出来的。”她沉吟道。 卢济舟若有所悟,“公主慧眼独具,一语破的,真是醍醐灌顶!求姻缘的拜月老,求财的拜财神,看来这上天诸神,皆为凡欲衍生!” “神是人创造的,所以变幻无穷……” 薛棠的声音戛然而止。 “公主怎么了?”卢济舟问道。 薛棠眉头紧皱,陷入沉思。 神是人创造的…… 一切皆有可能,没有一成不变的。 或许……现在所认知的世道清明,和未来认知的世道清明是大相径庭的。 卢济舟见她舒眉展眼,一副豁然开朗的模样,心想是参透了什么,不禁为她感到开心。 “公主,惟精惟一,有些事只要你认为是对的,那就去做吧,我相信公主。” “为什么相信我?”薛棠饶有兴趣地问。 卢济舟道:“因为公主清楚自己想要什么,并且尽力去做。有志者,事竟成。” 听着这话,薛棠心情大好。 她望着前方的漫漫长路,悠悠叹道:“这条路可不容易呀!与赴死也没什么区别。” “可公主仍然选择向死而生,无畏无惧。” 薛棠停下脚步看向他,他的眉眼温和且坚定,举止端方,尽显世家公子的清贵儒雅,还多了一种不拘泥世俗的通透,洒脱旷达。 两人相视一笑,她的心境更为敞亮,继续前行。袖肘轻碰,与他的距离不知不觉地拉近了。 作者的话: 「人心惟危,道心惟微;惟精惟一,允执厥中。」出自古文《尚书·大禹谟》 释义:人心危险难安,道心却微妙难明。惟有精心体察,专心守住,才能坚持一条不偏不倚的正确路线。 其实这句话释义很多,见仁见智。 第四十四章贪墨成风 到了晚上,卢济舟换了一身新衣衫,何集派了轿子来接他。 裴衡光望着远去的车马问道:“公主,需不需要我跟着?” 薛棠沉思片刻,收回了视线,“不用。” 那辆轿子没有窗子,显然是不想让卢济舟知道路径,这一路上保不准有高手在暗中盯着。况且,卢济舟并非普通百姓,又管着一方病坊,何集还不敢明目张胆地害他。 薛棠打算趁着夜阑人静,再亲自探探荣泽县的情况。她不经意地一瞥,发现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,有两个身影交缠在了一起。 夜色昏暗,她看不真切,只能看到是一对男女在拉拉扯扯,搂搂抱抱。男人看起来如狼似虎,女人看起来没什么动作,甚至频频后退。 若说野合,未免也太蹊跷了? 薛棠生疑,悄悄走近探看,惊奇地发现那女人竟是那个唱童谣的疯女人,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想要将手伸进她的衣襟里,不过被她死死按住。 “让我摸摸,摸摸就给糖豆吃。” “不要不要!先给糖豆!” “住手!”薛棠喊了一嗓子。 裴衡光一个箭步上前,猛地拽起老头,将他按在地上。 “糖豆……要糖豆……”疯女人傻笑了几声。 那个被裴衡光按住的老头已经脱了一半的裤子,差点就要得手了。 薛棠心中生忿,冷声道:“杀了他。” 裴衡光一剑抹了对方的脖子,没有半点迟疑。那老头双目瞪大,一头栽到地上,抽搐几下,不再动弹。 疯女人从薛棠的背后探出头来看,薛棠侧首一瞥,只见她冷笑了下,不像疯傻,薛棠再仔细看去,她又是一副痴呆模样。 难道是自己看错了?薛棠的心头不由得生出戒备。 裴衡光去处理尸体了,薛棠思忖片刻,带她回了病坊,给她换了身干净的衣服。 见四下无人,她凑近悄声道:“姐姐,我见你第一眼就认出来你是女子了。”说着,她指了指她的喉咙,“这里没有小疙瘩。” 薛棠警觉皱眉,“你没有疯?” 疯女人摊了摊手,“为了保命喽!” 她恢复了正常的神态,一双眸子明亮有神,透着灵气,看起来是个聪慧的女子,而且,没有恶意。这样的世道下,她一个小女孩独自生存,实属不易,薛棠心里的戒备消退了许多。 疯女人慧黠一笑,“如果不是刻意扮丑,真是挡不住姐姐的一身贵气。” 她是个女人,还有功夫那么厉害的手下听她的命令,身份必定不一般,况且还能在病坊潜伏,想来也与卢大夫通了气。 疯女人更加好奇了,“所以姐姐,你到底是什么人呀?” 已经被她看破,她也不再隐瞒了,直言道:“绾阳公主,薛棠。” “公主?”疯女人心头一震,满目惊喜,“你、你就是救了沉姐姐的那位公主!” 薛棠怔了怔,反应过来,“你说的是骊珠?” 疯女人点点头,眼中闪烁着崇拜的光,“是沉姐姐!她救过我的命,功夫特别厉害!” 两人热络了起来,疯女人向薛棠叙述了自己的经历。她名叫孟春,年十二,曾是醉红苑里服侍花魁的丫头,花魁李仙心待她极好,亲如姐妹。李仙心才貌出众,艳绝嘉州,引得无数男人竞相追捧,为醉红苑挣了不少银子,不过身处娼门,就算当上了花魁,日子也不好过,逃不过接客卖身,县令何集就是她的常客。 “有一日服侍完何集后,仙心姐姐很慌张,说了句要出大乱子!我问她发生了什么,她不告诉我,后来不接客时,她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诗。” “写诗?”薛棠疑惑。 “仙心姐姐还跟我说,如果有一天她出了意外,要我一定要把她的诗都烧掉,不留痕迹。可不管我怎么问她,她都不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,后来她真的出了意外……”孟春哽咽住了。 见她伤心落泪,薛棠压下诸多疑问,温柔地抱住她,静静地听她倾诉。 “我不忍心烧掉仙心姐姐的诗,就偷偷留了下来,还有她的其他遗物,我也都好好地保留着,可没想到赶上何集来醉红苑搜查,他见我手里有仙心姐姐的东西,就要杀我……我拼命地逃,可还是被两个官差追了上来,那两个官差没有直接杀我,而是奸污了我。” 说到这里,她的语气变得十分淡定,仿佛是在叙述一件很普通的事。薛棠心头酸涩,将她拥得更紧了。 “没事的公主姐姐。”孟春淡然笑笑,继续道:“我被他们折磨了整整一夜,到了早上,他们以为我死了,就走了。我本想着投河自尽,一了百了,是沉姐姐救了我。沉姐姐劝了我很久,还把那两个官差抓了回来,绑到树上,让我亲手杀了他们。” 她只有十二岁,没杀过生,原以为自己会下不去手,甚至想到了拿刀自尽。可当她把刀子捅向仇人身体的一刹那,她顿悟了,尤其是看到对方脸上惊恐痛苦的模样,痛快极了。 明明她才是被伤害的那个人,死的人不该是她。 见她没有困在失贞的陷阱中,薛棠感到欣慰,“你杀了他们?” 孟春抬起头,神秘一笑,“我不止杀了他们,还把他们下面的脏东西砍下来剁碎,然后……还给他们了。” 稚嫩的一张脸,眼神却是森冷无比,令人望而生畏。 薛棠顺着她的话问:“怎么还的?” 孟春的神色微微和缓,流露出孩童般的俏皮,“这要感谢沉姐姐,沉姐姐把那团脏东西丢进了衙门的厨房里,和做丸子的肉糜混在一起……听沉姐姐说,他们吃的时候可香了,然后晚上就都窜稀了,闹病了好些天。” 孟春忍不住笑了起来,薛棠也跟着笑了笑,骊珠的手段着实出人意料,不过很是解气。 “只可惜何集那个狗官没有吃到。”孟春叹了一声,“沉姐姐想要杀了那狗官,可他身旁的高手太多,又没有机会下手,只好作罢。后来她就去了别的地方行侠仗义,走的时候想带着我一起,不过我想留下来为仙心姐姐报仇,就没有跟她走,一直装疯寻找机会,到了现在。看来上天还是眷顾我的,让我碰到了公主姐姐……” 薛棠紧紧握住她的手,“我一定会让他得到报应,为李仙心报仇,为被他害死的无辜百姓报仇,一定会的!” “公主姐姐,我相信你!”她回握住她的手,又道:“贞洁不过是男人嘴里的一套说辞,哪有活着重要?公主姐姐,我想活着……我要活着!” 她的声音哽咽,眼神却十分坚定,透着一种顽强的狠劲。 “你的人生才刚开始,未来的路还很长,前途不可限量。”薛棠鼓励道。 听到那句前途不可限量,孟春的眼眸闪着光,“真的吗?” 薛棠温柔颔首,抬手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。 孟春顿觉心中充满力量,她扬起一抹明亮的笑,“等那狗官伏法,我想去找沉姐姐,跟她学功夫。既可以保护自己,又可以行侠仗义,除魔卫道!那时,我也可以救她们出来了!” 薛棠一怔,“她们?” * 卢济舟坐着何集家的轿子来到一个窄巷前,那窄巷漆黑一团,了不可见。 小厮提灯引路,卢济舟隐隐听到了丝竹乐声,再往前行,闷沉的哄笑声从深处传来。 “到了,您进去吧。”小厮道。 昏暗的光线中,一张紧闭的大门映入眼中,卢济舟心境沉重,已经很久没有参与官场上的应酬交际了,他向来是厌恶这些的。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,里面竟别有天地。 两个仙娥打扮的侍女为他引路,衣纱飘飘,手中的灯笼轻轻摇曳。绕过曲折长廊,尽头处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屋宇,灯火辉煌,亮如白昼,欢歌笑语从敞开的轩窗溢出。 侍女打开门,兰麝馨香扑面而来。 急管繁弦,酣歌醉舞,飞旋的金缕衣裙熠熠生辉,闪耀夺目。案上摆着象箸玉杯,肉山酒海,丰盛奢靡。众人偎香倚玉,纵情酒色,快活赛神仙,宫廷夜宴也不过如此。 卢济舟不禁看呆了,想不到饿殍遍野、民不聊生的荣泽县,竟藏着这样的一个地方,仿若飞升富贵幻境。 眼前的饕鬄盛宴奢靡至极,而外面的百姓却还在艰难求生,真是一个天堂,一个地狱!应了那句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。 卢济舟沉沉叹息,在一众酒色之徒中瞥见了一个眼熟的官吏,是录事参军白峰,曾因别籍异财被冯鉴青弹劾贬官,对冯鉴青一直心存怨恨。 冯鉴青是出了名的清官谏臣,常常上书参劾,得罪了许多人。他若没有背景,无权无势,下场比文疏林还要惨,可他背后有世族撑腰,皇帝也一直拿这股势力来制衡朝堂,难以对付。 卢济舟睹着知微,收回了视线。 蒙着眼罩的何集与几个舞女嬉戏着,他身上的衣衫散乱,露出一圈白腻松垮的赘肉,在光照下起伏颤动,仿佛流着油。卢济舟微微侧目,暗叹幸好晚上没有吃饭! 那几个舞女轻盈灵巧,何集怎么也抓不到,眼见着要碰到一个舞女的长袖,女人一个旋身躲开,何集直接扑到了卢济舟的身上,“小美人抓住你了!” 说着,那双肥腻的手乱摸起来,可触感一点也不柔软,也没有半分脂粉气,反倒带着一种淡淡的药草香。 “怎么变高了……”何集扯下眼罩。 卢济舟心生嫌恶,但面上仍是带笑,“何大人,是我。” “倒也确实是个美人。”一个肥胖的男人调侃道。 众人大笑,带着几分嘲讽与轻蔑,皆不待见他。卢济舟并不意外,毕竟他与冯鉴青交好,而这里当官的人大多与冯鉴青不和。 第四十五章权势压人 “卢大夫来了。”何集笑眯眯道。 卢济舟恭敬施礼,席间一个男人搂着两位舞女,调笑道:“方才我们玩游戏,被何大人抓到的美人就要脱光衣服跳舞,没想到何大人抓到的是卢大夫这个美人!” 白峰不怀好意地笑了笑,“规矩不能破,卢大夫不会玩不起吧?” 众人顺势起哄,摆明了要他出丑,看他的笑话。 何集一言不发,饶有兴味地观察着卢济舟,只见他云淡风轻地一笑,从容地端起桌上的酒杯:“是卢某打扰了何大人的兴致,先自罚三杯。” 在众人的注视下,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,紧接着第二杯、第三杯,神色不变,优游自若。 何集满意颔首。 初来乍到,又遭人排挤,地位与陪酒的乐人没有区别,卢济舟心知肚明,他放下空酒杯,视线落在前方的编钟上,微笑道:“卢某对舞蹈一窍不通,怕是不堪入目,待卢某回去练练再来献丑,今晚为各位击钟助兴,可好?” “这……” 白峰正想要拆他的台,何集猛地一拍手,“好!有卢大夫助兴,本官今日更开心了!” 众人不再挖苦,附和搭腔。 卢济舟心里生疑,在场的官吏最高有五品,可他们都看何集的脸色行事,何集不过是个七品县令,怎会有如此大的权势? 他暂且压下疑惑,拿起木槌,闲舒地坐在钟架前轻敲起来,悠扬的乐声飘然而出。他的仪态端方,清贵雅正,气质卓绝,仿若不是置身在钟鸣鼎食,纸醉金迷的夜宴上,而是身处清风竹林间,逸韵高致。 何集细细打量着他,暗叹不愧是冯鉴青的挚友,这气质,实在太相似了!不过,他要比冯鉴青多几分圆滑世故。 所谓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,这世上能有几个冯鉴青?他最喜欢看清正的君子折了一身傲骨,被铜臭腐化,被世俗濡染,沦为道貌岸然的势利小人,泯然众人矣。 何集玩味笑了笑,心里自有盘算。 几个官吏见卢济舟这样的正人君子都被何集收买了,来了这里,故意把话题往冯鉴青的身上扯,以此羞辱他。 卢济舟仍悠悠地敲着编钟,置若罔闻。 几个官吏自讨没趣,也便不再把注意力放到他身上,转而和众人闲聊起了公主。 “听说当年绾阳公主是想嫁给冯鉴青,还为此求过皇上,不过皇上没同意。” 巡察使孙子成嗤了声,“外戚不得干政,皇上怎么可能同意?” “要是这门亲事真成了,那该多好!”白峰幽怨地饮下杯酒。 做了驸马相当于是断送了仕途,没有冯鉴青这个绊脚石挡着,他们的日子可比现在风光! “听说公主和驸马的关系很差,至今都没有孩子呢!”一个官吏道。 对面的官吏瞪大了眼睛,“怎么可能不好?绾阳公主为了救沉家女儿,大闹了宣政殿,现在还软禁着呢!” “可我觉得公主怕不是有其他心思……”主簿李信君皱眉道。 那可是宣政殿,她一个女人不好好在后宅待着,竟敢踏足男人的领地?而且还敢在朝堂上和群臣争辩,简直是居心叵测。 何集不以为意,“一个被宠坏的小姑娘罢了,成不了气候!” 就算贵为公主,也只是个女人,无权无势,掀不起来风浪。 他继续和旁边的舞女饮酒茹荤,寻欢作乐,对于男人而言,这可快活极了! 白峰啧啧叹道:“当驸马可真憋屈!既不能纳妾,又不能逛窑子,老婆还是个活祖宗,这日子还有什么意思呢!” “有人不觉得憋屈,冯鉴青可是至今未娶呀!”孙子成道。 卢济舟闻言微微恍惚,眼前不禁浮现出风雪中那抹颓唐的青色身影,心绪复杂。 白峰忽然望了过来,别有深意地问:“听说冯大人与绾阳公主曾有过一段情,卢大夫与冯大人交情深厚,可知此事?” 执槌的手一顿,余音微颤,久久不散。 “卢某不知。”他扯出一抹笑。 深远悠扬的钟声续上了。 白峰本想着从他这儿套出些话来,孙明德捧个酒坛子突然出现了,摇摇晃晃,满脸酡红,显然是喝多了。 “瞧你们那怂样!公主怎么了?不还是个婆娘吗!爷要是当了驸马,非得把公主治得服服帖帖!白天给爷端茶倒水,晚上给爷洗脚捏背,要敢拦着爷风流快活,打得她满地找牙!打得她……啊!” 孙明德一个没站稳栽倒在地上,门牙直接磕到了桌角上,满嘴是血。 尽管酒水麻痹了大部分痛感,但仍能感受到创痛。 “疼疼……疼……”他含糊不清地呻吟着。 众人连忙围了上去查看情况。 “孙老弟你还好吗?” “快去找大夫!” “这不是有现成的大夫吗!”一个官吏指向卢济舟。 这时,卢济舟才放下木槌,过去看孙明德的伤势,发现他的一颗门牙折了,另一颗门牙也松动了。 孙明德仗着与何集官商相护,杀人放火,无恶不作,前两日还害死了周家全家,如今又对公主出言不逊。这样的人,他根本不想管其死活,哪怕违背了医者仁心的道义。 “看来只能拔了。” “啊?” 不等孙明德反应,卢济舟随手拿起一支金箸,又快又狠地翘掉那颗松动的门牙。 “啊!”一声惨叫响起,一颗血淋淋的牙崩到了地上。 孙明德本就喝得烂醉,又经历了这一番折腾,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,他一个魁梧大汉得需要三四个人一起搀扶才能起得来,何集连忙派人抬他回家了。 卢济舟看了看手上的血,笑着叹了声,这回算是和孙明德结下梁子了,以后怕是难以安生了,不过也值得了,车到山前必有路,关关难过关关过。 他出去洗手清洁,待他回来时,忽地发现何集和李信君站在门外,李信君左右张望,他立刻退回转角处。 见四下无人,李信君担忧问:“何大人,还没找到韩元忠的小妾吗?是不是跑到别的地方了?” 何集擦了擦嘴巴上吃完肥肉残留的油渍,慢悠悠道:“她一个女人,还大个肚子,再跑能跑到哪里去?我安排手下的人去找了。” “想不到韩元忠留了一手,我怕……”李信君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。 何集拍拍他的肩,顺便在他的衣衫上抹了抹手,呵呵一笑,“怕什么,天塌了还有高个的顶着。况且,天不会塌,咱们的好日子快到了!” 李信君勉强一笑,回了屋里。 留了一手?卢济舟如堕云雾。在他思忖时,巡察使孙子成走了出来,和何集说着耳语。 两人忽地笑了起来。 “咱们呀都是国家养着的,国库要是虚了,咱们可就惨喽!”何集道。 卢济舟听出了一语双关,无奈叹息。 “还好咱们早做了打算,管他国库虚不虚呢?” 两人同时失笑,一起回去了,卢济舟全都记了下来。 酒过三巡,夜色浓重,一些官吏喝得酩酊大醉,抱着姑娘离开了。 何集见卢济舟拒绝了服侍的舞女,不禁上前问:“这里的姑娘没有你看中的吗?” 君子慎独,洁身自好,卢家的家风与他的教养是不允许他做出这样的事,只得编了个理由搪塞过去。 “其实……”他附耳悄声道,“我不好女色。” 何集扬眉,了然于心。 卢济舟没有婚娶,身旁也没个女人伺候,甚至连青楼楚馆都不曾踏入一步,始终孑然一身,他向来不信这世上有柳下惠,之前还为此纳闷过,现在明白其中缘由了。不过他也没有太意外,喜好男色并不稀奇。 “这次没有安排,待下次的。”他深意笑了笑。 第四十六章救命稻草 卢济舟回应了一个笑容,心里却有些沉重。 何集费心思拉拢他,想来是与他们对付冯鉴青有关,他与冯鉴青是多年好友,冯鉴青很信任他。 何集坦然道:“本官喜欢用平庸的人,忠诚比能力更重要,他们只要听话就可以了,这就是本官的用人之道。但是卢大夫,你不同,本官想和你做朋友,我们是平等的。” 说罢,拍了拍他的肩,又道:“有本官在,孙明德不敢找你的麻烦,你救了他,他还会报答你,对你感恩戴德。” 卢济舟一抬眸,对上他诡秘的笑眼。 “卢大夫,荣泽县太小,你留在这里实在是屈才。” “请何大人指教。”卢济舟朝他深揖。 何集没有言明,视线落在身侧跪在地上的舞女们,其中一个舞女高举着双手,手中捧着何集最为珍视的不倒翁。 他拿起不倒翁,一边悠哉地把玩着,一边道:“城东有几间空铺子,虽然不大,但位置很好,卢大夫找个时间看看,要是喜欢,本官送你了。” 以卢济舟的家世背景,自是不缺这点财产,何集心知肚明。在他看来,卢济舟是想要名,而非利,不然也不会放弃富贵来这里受穷吃苦。想要拿捏住他,就要从名声入手。 他若有意投诚,自然是要接受这些铺子,倘若有一日他背叛了,这几间铺子就是他受贿的污点,他济世良医的君子形象也将彻底崩塌,甚至波及整个卢家。 卢济舟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,不动声色。 何集笑了笑,眼神闪过得意之色,“卢大夫,你是个聪明人,回去慢慢考虑吧。” 他搂着舞女离开了。 卢济舟看向仍跪在地上的舞女们,“快起来吧,地上凉,小心受寒。” 她们怯惧地摇摇头,“没有何大人的命令,我们不敢起来。” 卢济舟眉头一皱,“你们要这样一直跪着吗?” 几个舞女相视无言,她们与装设屋舍的金银玉器没什么区别,只是个供人赏玩的饰物罢了。 “等到天亮,我们才能离开。”一个舞女幽叹道。 卢济舟无奈叹息,这世道人不像人,鬼不像鬼,纵然他有治病的能力,也救不了世,不过这一切并非是死局…… 他的脑海不禁浮现出公主坚韧挺拔的身影。 * 薛棠跟着孟春悄悄地来到了醉红苑。 待孟春安排好后,薛棠在她的带领下,来到了一间隐蔽的屋子里,几个打扮艳丽的女人映入眼中,她们是醉红苑的妓女,见薛棠来了,立刻上前跪拜。就在此时,一个女人突然抱住了她的腿,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哭嚎,“公主救救我!我不想再接客了!” “香玉,别吓到公主!”一个女子喝止道。 “妙真姐……”女人泣不成声。 徐妙真无奈叹息。薛棠柔声道:“快起来,现在情况特殊,你们不需要跪我。” 孟春连忙扶起了那个叫香玉的女人,“你这才小产过,身子还没恢复好呢!” 薛棠心头一颤,看着眼前瘦弱憔悴的女人,心里难受极了。 白香玉抽噎着起身,孟春曾同她们讲了沉骊珠行侠仗义的诸多事迹,虽然有夸大的成份,譬如飞檐走壁跳悬崖,一剑斩杀数千人,但她们仍期盼着有这样的一位女侠来拯救她们,帮她们脱离娼门。 沉骊珠已是豪杰,能救沉骊珠的女人更厉害,况且公主是皇帝唯一的女儿,是整个南盛最尊贵的女人,白香玉不想错过这样的机会。 薛棠理解她们的心情,无力感涌了上来,如今只能循序渐进,死去的李仙心是破局的一条线索。薛棠安抚好她们的情绪,话题的重点落在了李仙心的身上。 何集每次举办私宴,都会从醉红苑挑选一些漂亮的妓女去他的私宅服侍。 “有一日何集来了,说要仙心好好准备,晚上去他的私宅服侍一位大官。那日我偷听到何集和老板谈话,那个大官好像姓孙,是从京城来的。”徐妙真叙述道。 白香玉啜泣道:“仙心姐就去了,可没想到好好的一个人,回来就是一具尸体了……” 几个女人抽抽搭搭。 孟春哽咽,“那狗官说仙心姐姐是不小心掉到河里淹死了,可被淹死的人的身上怎么会有血迹?分明是那狗官杀害了仙心姐姐……” 说罢,她拿出一个大盒子,打开给薛棠看,“仙心姐姐的东西全都被何集销毁了,只剩下这个了。” 盒子里面是许多折迭起来的纸,透着墨迹。 “这些是……她写的诗?”薛棠问。 孟春抹掉眼泪,点点头,“仙心姐姐很宝贵这些诗,处理遗物时,我先把这些诗藏了起来,再去整理的别的。所以这些诗就躲过了何集的搜查,没有被他们销毁。当时仙心姐姐写诗的状态很奇怪,好像很着急似的,再加上她之前说要出什么大乱子,我觉得这些诗可能隐藏着什么,甚至和仙心姐姐的死有关。” 如果是何集杀害了李仙心,极有可能是李仙心知道了什么,被他灭口了,何集怕泄露了什么,就销毁了李仙心的所有遗物。 薛棠推测了一番,拆开一张纸,这是一首写秋景的词,没什么特别。 薛棠继续拆开下一首,几个女人也上前帮忙。全部拆开后,薛棠粗略地估计了下,大概有一百多首,都是写景咏物的诗词,看不出异样,可徐妙真却愣住了。 察觉到她的不对劲,薛棠问:“怎么了?” “那次我见仙心闷在房里写诗,觉得太无趣,就过去与她闲聊了几句……” 徐妙真回忆起与李仙心的闲谈,那时的她以为李仙心是写些忧国忧民的诗词。 李仙心是这样的人,还曾把辛辛苦苦挣的银子拿出来救济灾民,可有些灾民根本不记她的好,一边吃着她买的干粮,一边嫌弃她的钱脏,破口大骂。 徐妙真无奈摇首,“人家都说咱们是唱后庭花的商女,就算你真有心思忧国忧民,也改变不了他们的说辞,没准还会说你假清高哩!” 李仙心语重心长道:“不能因为他们的说辞就不去做。” 徐妙真眉头一蹙,“你要做什么?” 难不成继续拿银子喂那群白眼狼?她是这样想的,没有留意到李仙心神色微慌。 “我的意思是……要做个好人。”李仙心解释道。 徐妙真笑了,带着几分苦涩,“这世道我看是好人不长命,坏人活千年!你看淇安县的那位许县令不就是个例子吗!听说他是一点油水也不捞,一个县令,穷得铃铛响,平日穿的衣服都是带补丁的,再看看咱们的何县令……”徐妙真幽幽叹了声,“他家的狗都比许县令的日子过得好!” 李仙心也叹了声,目光悲凉。 徐妙真又道:“可清官又怎样?除了个好名声,什么都没有,两手空空,到死了也没攒下什么钱财,只留下了一封血书,还不见了,不知道写的是什么……” “没有不见。”李仙心突然道了句。 “啊?”徐妙真怔住了。 “没什么,我回去了。”李仙心匆匆离去。 徐妙真越回想,越觉得李仙心的言行举止奇怪,可当时她没在意,只当李仙心是写诗写得精神恍惚了。 她眼眶发酸,别过头抹了下,要是早发现李仙心的反常,或许她不会死……虽然与她竞争过花魁,心里也曾嫉妒过她,但后来想想,都是身陷娼门的苦命人,就算当上了这花魁又怎样?也逃不出以色事人,卖身卖笑的命运。 薛棠轻轻搭上徐妙真的肩,心头酸涩,想要改变现状的心情愈发强烈。 她听陈商说过,许怀昌在自尽前留下了一封血书,但内容是什么,她就不知道了。 难道李仙心的诗词和许怀昌的血书有关联? 薛棠一时间理不清头绪。 第四十七章月明星稀 po18 a r.c o m 回到病坊已是后半夜了,月明星稀,寂静无声,恰巧此时卢济舟也回来了。裴衡光在屋外守着,卢济舟将自己的所见所闻都说了出来,薛棠仔细地听着,眉头紧锁,想不到陷害文疏林的孙子成也在这里,一个猜想跳了出来——李仙心要服侍的那位孙大人极有可能是孙子成。 薛棠心生不忿,如此破败的荣泽县,竟暗中聚集了这么多的贪官污吏,真是从上到下都烂透了,蛇鼠一窝!不过更让她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何集大过官职的权势。 一个七品县令,这么大的权势是怎么得来的? 靠民心?可这里的百姓都很憎恶他……难道是靠贪污贿赂?不得不说,他笼络人心的确有手段,可仅仅如此吗? 薛棠思绪混乱,这是她最想破解的一个问题,出于私心更多。 以前她也曾随皇帝出过宫,不过是游玩性质,只能看到些表面的、被粉饰过的事物。再深入的事物,便没有机会见识了,政事、社稷、官场,这些只属于男人,与女人无关。小时候她偷偷读过些只有男人才能看的书,才有一些浅薄的认知。 嘉州这一趟,她真正接触到后宫之外的天地,了解了社稷民生,增长了许多见识。现在她想要深入了解那些只有男人才有资格懂的事,那些男人不让女人干涉参与的事。 之前她是为了救人救己,心里有怨、有恨、更有不甘,这些情绪驱使着她一往直前,无畏无惧,至于追逐权力,她还在探索中,尚不能寻找清晰的出路,可若破了眼下的这个局,或许能拨云见日,看清方向。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:po18gb.co m 一个女人想要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力,如同空中楼阁,不着边际,但现在,她要立起柱子,支撑起楼阁,让脚下的路变实。 心脏咚咚跳动,强烈而又急促,她隐隐感觉自己离权力的中心近了一步。 “听说许怀昌在自尽前留下了一封血书,可有此事?”她稳住情绪问道。 “这血书至今是个谜,可能是谣言,子虚乌有,也有可能是被人销毁了。”卢济舟凝重道。 薛棠陷入沉思。 许怀昌的血书极有可能是被人销毁了,而李仙心知道内情,藏在了诗里。可那些诗平平无奇,其中究竟有怎样的联系? 那些没有落实到灾情上的赈银去了哪里?被他们贪去享乐了吗? 韩元忠留下什么?他们又在密谋什么…… 一团团疑云压了过来,错综复杂,薛棠可以断定的是这一切远不止贪污赈银这么简单,背后似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,而这阴谋与何集大过官职的权势紧密相连。 现在茫无头绪,疲惫感一下子涌了上来,薛棠心力交瘁。越想尽快破局,思绪越乱,头昏脑涨。 见她疲乏不堪,卢济舟满目担忧,默默来到她的身后,为她按摩头部。他本就是行医之人,精通经络穴位,手法娴熟,经他一按,她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了,身心舒缓,没那么难受了。 “现在感觉如何?”他轻轻问道。 “很舒服。”薛棠回道。 卢济舟放心了些,温声劝道:“公主,已经很晚了,身体重要,欲速则不达。以公主现在的状态,再想下去只会徒增烦恼,不妨好好睡上一觉,养足精神,明日再想。” 薛棠颔首,现在的她的确是乏力了。 卢济舟起身要走,她忽地叫住了他,“卢大夫。” 他转过身,“怎么了公主?” 薛棠疲倦的脸上多了几分严肃,“他们为难你了吧?” 何集老奸巨猾,那群贪官污吏也都不是省油的灯,即使没有参与,她也能想象得到他的处境。 卢济舟怔了下,随即温雅笑了笑,“其实也还好,公主放心。” 虽然不喜官场上的交际应酬,但尚能应付。 薛棠叹息了声,坚定道:“我绝不会辜负你的信任,今日你所受的屈辱,来日我必定帮你讨回来。” 卢济舟感慨万千,他清楚她需要的是激励,索性坦然道:“那我静候佳音了。” 薛棠舒展了眉头,心境开朗。 卢济舟打开房门,望了望天,回身看向她,“月明星稀,明天会是个好天气。” 两人相视一笑,薛棠自然流露的笑意温柔而又明亮。 站在门外的裴衡光不由得恍惚了,自打进入嘉州境内,就很少见公主笑了,但卢大夫总能让公主开心起来。 公主心情愉悦,他也感到开心,可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,几分淆乱,几分自卑。 屋子里的烛光灭了,万籁俱寂。 卢济舟担心薛棠忧思过度,难以入眠,打算煎份安神的汤药,有备无患。 “卢大夫不休息吗?”裴衡光问道。 “煮点安……醒酒汤。”卢济舟微笑补充了句,“晚上吃了些酒,喝点醒酒汤,免得宿醉伤身。” 他紧接着问:“裴将军有事吗?” 裴衡光欲说还休,卢济舟没有追问,而是不疾不徐地架起了药锅,倒入了水,点燃了炉火。 直到水面冒泡,裴衡光才开口道:“公主近日劳顿,身体还好吗?” 卢济舟见他反常,没有直言回应,“看来裴将军很关心公主。” 裴衡光飘忽的目光移向一旁,解释道:“我只是希望公主开心。” 卢济舟会心一笑,打趣道:“裴将军一副冷冰冰的模样,像得了面瘫,让人看了只想扎两针,公主怎会开心?她是公主,不是你的下属。” 裴衡光豁然省悟,他说得似乎很有道理。 “多笑笑,对身心也有益处。”卢济舟悠悠道。 裴衡光听进去了他的话,可他现在笑不出来,只能僵硬地拉扯着嘴角,硬生生地挤出一抹笑,面部肌肉隐隐发酸。 卢济舟忍俊不禁,“裴将军,你怎么笑起来比哭还难看?” 裴衡光立即板起了脸,别过头,掩盖窘色。 “将军还是做自己吧。”卢济舟感叹道,“其实让公主开心也不难。” 裴衡光抬眼看向他。 卢济舟正色道:“尽力助她达成所愿,她自会开心。” 见他一脸认真的模样,裴衡光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,心里竟有些不舒服,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,情绪复杂。 “卢大夫,你……”裴衡光欲言又止。 卢济舟心头微颤,意会了他未完的话,心里算不上坦荡。 药锅中的水翻滚沸腾,似乎烧开了许久,卢济舟恍然反应过来,添了一瓢水止沸。 月光清冷,他默默伫立着,雅正的背影透着几分萧索。 裴衡光看不到他的神情,只见他微微抬头,又缓缓垂首,淡淡笑了:“尽一个臣子的本分罢了。”